蕭钰嘴唇動了動,卻一句話都沒有說。
“北疆與上京相隔千裡,十月底啟程,按最慢的腳程算,十二月初可抵達上京,”景珩眸光幽深,映在微明的天色裡,回憶着當年那場風雪,“你助我出城後,便隻往北疆而去,最初隻在一個偏僻的村落裡找到了我爹的屍身,是他的副将拼死将他帶出去的。副将中了毒箭,堪堪吊着最後一口氣,一直等到了我尋到他們。”
景珩至今還記得,他在雪天荒廟裡見到裴令舟的父親裴聿,也就是那位副将時,裴聿渾身染血、奄奄一息,對他說的頭一句話是:“我就知道你會來。”
蕭钰安靜地坐在長桌旁的繡凳上,耐心等他的下文。
“至于我娘,”景珩繼續道:“那位副将交代,早先我爹便派人護送她歸京,行至一半路程時還寫信報了平安,我爹再三确認過,是豐州驿站寄來的信件不假……但我是在距北疆二百裡地的隴城找到她的,冬日屍身腐爛得慢,然而時間太久,頸間那道淤紫的痕迹已經難以辨認。歪脖子樹下埋的是我爹寫給我娘的信,又留了一筆銀錢和地契,算是将整個侯府托付給她了。我爹最後一次從上京動身往北疆時,就算準了自己的結局,卻沒算到我娘會折返往北疆去。”
蕭钰心底一顫,那本該同春日一起歸來的人,永遠地長眠于暴雪之中。
長平侯夫人原本能夠平安歸京的,她在路途中看到或者聽到了什麼,又為何要回頭?
她向景珩問出了自己的疑惑。
“以我娘的性子,絕不可能為了我爹,況且,若從北疆歸京,不必刻意走遠路繞至隴城。”他搖搖頭:“我曾查過隴城和她途徑過的地方,當年的知情人,幾乎都不在了,即便有活下來的人,也杳無音信。”
是了,此事本就是天子逆鱗。為了保命,隻得連人帶名消失幹淨,景珩若真知道些什麼,早些時候,便已經有人動手除掉他了。
蕭钰道:“來日方長,還有很多個五年,繼續查便是。”
“若他們泉下有知,定想看見我繼續為禦座上的天子盡忠,”景珩鮮少這般嚴肅,“唯有此我不能釋然,我爹死後軍中無帥,軍心動亂,大軍退至秋收之戰最後一道戰線鏖戰,關西赫連識的援軍來得很及時,突阙大軍才沒有越過秋收戰線,這一退就是五年,蒼溪嶺以北的崇州五城,至今也未收複。”
“禦座上的人一日不換,大夏一日不得安生,往後還會死更多的人,丢更多的城池。”景珩語帶自嘲的意味:“或許你認為這些話是出自一個犯上作亂的賊子之口,但我不願做愚忠之人。”
軒窗外雨聲漸盛,雨珠鞭笞窗牖。良久,蕭钰才開了口:“你有些沖動了,這話落入旁人耳中的後果,你同我一樣清楚。”
“若落入旁人耳中,他便沒有機會活到禦前。”聞言,蕭钰面色微變,又聽他笑道:“我這人呢,看人不會走眼。”
“你不是旁人,你也不會這般做。”
雨簌簌作響,燈影朦胧柔和,蕭钰緩緩道:“我的确不會那樣認為。”
“嗯?”
“認為你是個亂臣賊子。”
“聖上昏庸無用,他不是一個聖明的君主,盡管她是我的親生父親,我依然以為他不夠格。”随後,她釋然一笑:“我說了這話,倒不難叫人以為我是一個大逆不道的不孝女。”
“隻說給了我聽,也隻有我知道。”景珩回她以同樣的笑容:“至于最後一句,我倒不這般認為。”
景珩将方才她的話又實實在在說了一遍。
她又一次卸下防備,信任了景珩。
“既已看了信件,你還有何事?”
這是要下逐客令了,景珩笑道:“我很好奇,殿下想要如何還欠我的人情呢?”
沒見過臉皮這般厚的。
景珩提議道:“其實很簡單,下回我若溺水或是性命難保之時,殿下也願舍身救我一次便是。”
好端端地提什麼溺水,哪有下回。
不說還好,這人一提,腦中記憶恍然浮現。水下的情景曆曆在目,唇上的柔軟酥麻之感揮之不去,水中近在咫尺的臉此刻就在她的眼前。
兩人就這樣四目相對。
“本宮還沒算你幾次三番闖入寝殿的賬,你倒先提起了要求?”蕭钰臉色變了又變,怒道:“本宮要歇息了,勞煩你出去。”
末了,她又補充:“以後也不準來了。”
景珩鮮少見過她這般氣急敗壞的模樣,瞧見蕭钰隐在半绾長發下的耳根微微泛紅,他笑着妥協道:“我滾我滾。”
他輕車熟路翻身躍出窗棂,忽然回頭,看得蕭钰一愣,景珩悠然打趣道:“旁人生氣臉紅脖子粗,殿下生氣紅得怎是耳朵?”
回應他的是重重的、窗扇落下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