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事情總會有那麼幾件叫人捉摸不透,若是一輩子沒有琢磨透那便罷了,若是在某個時間,比如說目睹了一場花開花落,聆聽了一段山谷回音,突然靈光一閃,回味起從前的某個時間點,咂摸出了不一樣的意味,等到那時卻是物是人非,退無可退。
讓唐婳捉摸不透的便是她最近新結識的這位昭儀娘娘,她原以為這位昭儀娘娘是個不好相處的人,然而分明和善可親,她原以為舉辦的禁苑宴會應是高朋滿座,然而卻隻有她和王瑕兩個人。
禦花園的高台之上,垂落的素紗帳在眼前飄蕩,半遮不遮,為那高台下輕揚水袖、旋腰踏鼓的女子增添了一份飄渺仙氣。
“唐貴人覺得這舞如何?”
“自然是很好,有仙人之姿。”
說實話,寒冬臘月,唐婳看着那女子穿着薄薄的一層紗衣,盈盈一握的細腰猶如柳枝在風中搖擺,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縱然如此,她還是很配合地誇贊了一句,隻不過幹巴巴的一句誇贊着實沒有什麼說服力。
王瑕并沒有惱,噙着笑打賞了女子,轉頭對唐婳說:“唐貴人莫要着急,且再看。”
唐婳轉頭望向高台之下,冷不防地,冷風吹拂,餘光所至,兩朵并蒂牡丹徐徐綻放,從耳後搖曳到眼前,一眨眼,浣花錦繡的衣衫猶如五彩鳳凰從高台墜落,空中飄灑出點點粉嫩的桃花,裹挾着飄飄墜落的女子。
唐婳倒吸了一口氣沖到闌幹前,台下的女子回眸,眼中的華光比衣袖上的牡丹還要明豔。
“本宮最愛桃花,這桃花可是本宮托了兄長送進宮的,足以以假亂真。”
台下的王瑕貌似是解釋了一句,而後足尖輕點,翩翩起舞。
唐婳捏着闌幹上落下的一朵桃花,嬌嫩的花瓣在她掌中散發着清香,而她的目光全被台下的女子所吸引。
她想不明白王瑕為什麼要這樣做,然而這捉摸不透的事情仿佛原本就帶着答案被人裝進心中,那蒙了一層桃花瓣的答案呼之欲出。
“昭儀姐姐真是好看!”
唐婳心中呼之欲出的答案戛然而止,場外公子扶蘇與石珊華分花拂柳,相攜踏入圓台。
騰飛的桃花落在踢起的羅裙上,王瑕旋身下腰,一個燕回後俯身行禮,而唐婳匆匆奔下高台趕過來。
石珊華向她招手,眼中難掩興奮:“原來唐姐姐也在!”
幾日未見的少女嬌嬌軟軟的一句話吸引了在場衆人的目光,隻不過,衆人的目光又跟随着她悉數落在了唐婳的身上。
那日養心殿一别,公子扶蘇已有六日沒見過唐婳,然而不見面并不意味着毫無消息,天牢的甯長歸終是招了,如果按甯長歸所說,這一年前後,面前的唐婳判若兩人。
公子扶蘇若有所思的眼神在唐婳與王瑕之間穿梭,冷風倒灌,耳邊響起列列風聲,馬蹄踏過淺水,如悶雷鼓動,火光沖天,困獸般的嘶吼聲淹沒在了火光裡。
眨眼間,眼前浮現出他每日坐着的帝王寶座,寶座上空無一人,在幽暗的大殿中泛着冷光,高台之下站着蒙恬與王離,兩人仿佛魔怔一般對視,腳下蜿蜒出了兩條血水,漸漸地鋪滿了大殿。
公子扶蘇蒼白的臉色幾乎透明,暖陽斜照,非但沒有為他鍍上一層暖洋洋的金光,反而直直地穿過,仿佛面前人隻是一團模糊的影子。
唐婳隻覺公子扶蘇很不對勁,确切來說,從幾日前就很不對勁了,她擡手上前,然而下一刻,一道纖弱的身影擋在了她的面前。
王瑕纖細的手指鈎住公子扶蘇的衣袖,關切道:“妾看公子似乎臉色不好,公子為國事操勞,然亦要愛惜身體啊,不如遣人去養心殿為公子診治一二。”
王瑕這一番話情真意切,顫抖的尾音惹人憐惜,唐婳不疑有他,從王瑕身後探出頭來補充道:“是啊,公子,要多注意休息啊!”
然而,不知為何,唐婳說完這話,竟無一人搭腔,隻公子扶蘇身後的邵麗福頗為古怪地打量了她一眼,她有些不解。好在,身前的王瑕緩緩放手,垂落的衣袖覆在唐婳毛茸茸的窄袖上,似是在安慰,她便使勁眨巴着眼睛望向公子扶蘇,好叫他明白自己對他的關切。
公子扶蘇微微颔首,澄澈的眼眸牢牢鎖住王瑕身後毛茸茸的衣袖,面色更加蒼白,擡眼間,撞進唐婳關切的眼眸,嘴邊抿出一個淡笑:“如此,回養心殿。”
“妾恭送公子。”
王瑕盈盈一拜,覆住唐婳衣袖的手微微用力一扯,唐婳一個趔趄撞在王瑕柔軟的發髻上,鼻尖萦繞着一股清香,鼻子蹭得癢癢的,她有些許失神。
短暫的失神間,公子扶蘇已經轉身離去,隻留下了一個玄色的背影。
“你呀你,學了這麼久的禮數,怎麼在公子面前反而做不好了呢,像方才的情況更應該全了禮數恭送公子。”
王瑕轉身打趣,面上挂着明媚的笑容,似乎心情甚好。
唐婳默默翻了個白眼,她已經不止一次地意識到王瑕失敗的原因,她這進退之間根本沒有章法,通俗地講,該進的時候不進,該退的時候不退,像方才的情況更應該跟上去養心殿了,連石珊華都明白的道理她卻不懂。
唐婳輕歎了一口氣:“是,昭儀娘娘,我一定好好學禮。”
兩人的宴會因為一段插曲被迫中斷,眼下兩人都沒了觀舞的興緻,唐婳跟着王瑕回宮,與她說了一會話,眼看暮色沉沉,唐婳告辭離開。
豈料王瑕拉着她的手挽留:“唐貴人不如留在我宮中用膳。”
若是從前,唐婳定然欣喜答應,然而,自從下午在禦花園偶遇公子扶蘇,那蒼白的臉色以及轉身時的眼神一直在腦中時不時地浮現。
也許,她的确不懂得如何去喜歡一個人,以為看懂的卻沒有看懂,以為沒有看懂的,卻在某個時刻,那人不經意的一個眼神仿佛已經傳達了不為人知的心事。
到底,她已經做出了選擇,那便去證個明白!
唐婳婉言謝絕了王瑕的邀約,仿佛心有靈犀一般,面果與花糕也已經在萦碧堂外等她,她轉身踏出萦碧堂,吸了一口冷風,心中卻是無比的輕松與快意,并夾雜着隐隐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