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重重宮牆内,每隔十步安置着高高架起的雕花火盆,其中,沉香木哔啵燃燒,散發着獨特的香氣,輕盈的香雲并不會像炭火燃燒時那麼濃重刺鼻,反而将深長冷硬的宮道勾勒出一絲古樸的厚重。
鐘鼓交織,一聲古老的吟唱從黑暗深處響起,一支披着五彩尾羽,戴着塗彩尖喙面具的隊伍緩緩走出,揮舞的長戈盾牌上也塗着朱紅色的圖騰,看似雜亂的步伐卻好像蘊藏着不知名的節奏,顯然是一種神秘的舞蹈。
唐婳剛剛學到,這是從上古流傳的驅傩儀式,寓意歲末驅除邪祟。
驅傩儀式從剛入夜開始舞,邊走邊舞,伴着鐘鼓之聲,從前朝到後宮,當舞到含章殿所在的思福宮時,唐婳與殿内衆人悄悄在門内觀看。
她被深深地震撼住了,這還是她第一次在宮内過年,本來一切都很平常,直到看到這一場儀式,那蘊含着絲絲野性的美似乎與處處遵禮的宮廷格格不入,然而事實是,這一場儀式無疑是點睛之筆。
等到驅傩巫舞徹底遠去,花糕、面果以及酥酪、桃餅将石珊華賞賜的神荼、郁壘二神的畫像貼在門上,這一場儀式才算有模有樣的完成。
除夕那日,從夕陽落入飛翹的檐牙之時,宮中庭燎陸陸續續點起火花,之後,夜漏點點滴滴,絲竹聲不絕于耳。
說來,唐婳已經三日沒有看見王瑕,而今日的宴會她是必不可能缺席的,因此,唐婳很早就來到萦碧堂等她,她進入殿内時,瞧見王瑕照常穿着朱羽華服,然而眉眼間是掩飾不住的疲憊。
“是唐貴人來了,稍等片刻,你我同去芝蘭殿。”
芝蘭殿正對宣政殿,穿過宣政殿便是芝蘭殿了,唐婳雖然聽說過但卻不是很了解,她正想多問幾句,然而王瑕已經歪在榻上閉目養神了,她便安安靜靜等待。
不出半個時辰,王瑕睜開眼扶着宮人起身,唐婳跟在她身後,碧萦堂外已經停着一輛步辇,王瑕坐上步辇,步辇搖搖晃晃升起,而她挺直脊背端坐着,待步辇穩住時,她居高臨下地笑看唐婳:“本宮先走一步,貴人可不要遲到。”
不等唐婳回答,負辇的小太監沉肩邁步,眨眼之間已經平穩地跨過幾塊石闆,唐婳望着王瑕的背影,好像明白了些什麼。
王瑕似乎是生氣了,生氣的也許是前幾日她在養心殿的事,她還自欺欺人地以為無人在意,但在這宮城中最不缺的便是家長裡短的流言蜚語,更何況是公子扶蘇的事呢。
說不難過是不可能的,但唐婳也并沒有到傷心欲絕的境地,隻是有些唏噓,畢竟她一開始接近王瑕的目的本來也不單純。
唐婳懷着心事走了一路,根本沒有注意到面果與花糕欲言又止和小心翼翼地安慰,靠近芝蘭殿偏殿,她聽得前殿百餘聲念詞,音色不一但俱是中氣十足,像爆竹一樣竄入雲霄,唐婳仔細聽了最後幾句才明白是群臣和臣婦對公子扶蘇的賀詞。
半晌之後,從宣政殿浩浩蕩蕩走來百餘十人,為首的是着袀玄的公子扶蘇,與他并排而走的是穿着同色衣裳的石珊華,行走間兩人衣裳上的紋繡仿佛動起來,日月星辰伴着彩色雉雞而走,庭燎的火光在其上跳躍,華貴而绮麗。
兩人身後,分别跟着穿着不同品階冠服的官員與命婦,在鼓樂聲中,一步一步踏着憧憧燈影而來。
唐婳正看得入神,冷不丁地被人大力拽了一下,回頭正見王瑕不悲不喜道:“還不随太後進殿,那兩人你都不用擔心,貴人還是擔心擔心自己吧,切不可失了禮數。”
王瑕似乎是意有所指,淡淡瞥了一眼款款而來的石珊華,到底漠然地轉身随太後進入芝蘭殿,唐婳顧不上其他,趕上她一起進入芝蘭殿入座。
等到所有人都入座後,殿上的絲竹奏樂似乎是換了曲目,婉轉和諧的音律在大殿上飄蕩,猶如神鳥鳴啼,有了雅歌助興,應景的舞蹈便被搬到台面上來,隻不過,唐婳沒想到的是,大殿上随着樂聲起舞的竟然有一個眼熟的人。
很久之前在牢裡見過的李延年!
說是很久之前,其實也才過去幾個月,因而,唐婳聽身旁不認識的女眷悄悄贊歎,才意識到李延年入宮當了太樂,尤其是現下,他以小雅伴奏,親自跳羽舞,頗有謙謙君子的風貌,不怪這些女眷贊不絕口。
唐婳記得阿車講的故事中,除了李延年,還有一人是太後身邊的盧玉蟬,她先前去慈甯宮請安,見過盧玉蟬,但不熟,因此,她繼續欣賞歌舞,餘光一點點搜尋到太後身邊的盧玉蟬,假裝不經意移開視線掃視過去,果然沒有錯過她望向殿上的眼神,欲遮不遮,盧玉蟬小心藏着心思,明明很想看但又十分小心地時不時收回視線。
李延年舞罷退下時,夜宴的珍馐美食恰巧陸續擺上席面,後續的歌舞大都出自樂府中,唐婳是第一次看,自然很感興趣。
比如有根據始皇收複六國時編纂的歌舞,扮演武者的舞人挽劍刺破虛空,一招一式當真有些淩厲,再比如,歌頌先秦時期的愛情舞,兩人如水邊的白鹭,繞頸纏綿。
因為柳姑姑的教導,唐婳對面前的每一道菜隻能淺嘗辄止,其間衆人觥籌交錯,她略略舉杯應付,她不經意掃過上座的公子扶蘇,雖然因為人來人往不能看見他的面容,但他頭頂閃爍的數值讓她很安心。
既然已經滿值,是時候去找唐芢兌現承諾了。
如是想着,夜宴接近尾聲,殿外已是月上中天,各官員攜女眷陸陸續續出宮,唐婳有些不可思議,如此順利的夜宴,除了盛大,中間竟然沒有出現一絲幺蛾子,什麼後妃互相比拼才藝,不然就是某個官家女眷偷溜出殿發生一些不可言說的事鬧到殿前。
“就是喜歡這種無所事事的美感,果然,哪有那麼多意外啊!”
唐婳随着王瑕退出,走到偏殿廊下,十分小聲地嘀咕了一句,随後又害怕烏鴉嘴,警惕地搖了搖頭。
“貴人留步,蒙大人有請。”
然而,怕什麼來什麼,夜裡一聲細弱的呼喚像貓叫一般在她背後響起,一個不相熟的小太監叫住了他,王瑕見狀,頭也不回地坐來時的步辇回了宮,似乎十分避嫌,隻留下了唐婳與面前的小太監。
“有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