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收起玩味的笑容,轉而注視着眼前的公子扶蘇,公子扶蘇波瀾不驚的神色幾乎與從前沒有變化,但他察覺到了一絲異常。
仿佛被歲月撫平的嘴角,至少在短時間内不會綻放出從前那種溫暖含蓄而又堅定的笑,此刻的公子扶蘇被溫暖的燭光照耀着,卻像一隻褪色的璞玉,再也反射不出一絲螢火之光。
宋玉輕歎一聲,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前幾日,他在藏書閣中翻遍典籍也找不到雜亂記憶的出處,好在屬于另一個先人的記憶潛伏在内心深處,每每在深夜獨坐時發作,内心深處波濤洶湧,腦海中确是一片空白,白茫茫的雪地中,他一旦窺視,便感到刺痛,一種從身體深處湧現的刺痛。
宋玉猜測,公子也是如此,他與公子好像中了一種不知名的毒,這種毒悄悄潛伏在四肢百骸,一點點啖盡兩人的意志,直到前日他路過禮佛寺,一道渾厚的撞鐘聲恰好敲在腦中,靈光一現,他抓住了一束尾光。
如果說在這上郡中,最怪異的不正是現在宮城中死而複生的唐婳嘛,世上何人能長生?始皇梓棺費鮑魚,長生是一場空夢,而他和公子的怪異也是在那一場荒唐的澡雪虛靜儀式後,而這一切,偏偏是公子一力促成,他默許的。
宋玉苦笑着,他能想到的公子自然也能想到,隻是不知公子還能如從前一般甘之如饴?
公子扶蘇内心并沒有面上一樣平靜,從鬧事的人聲鼎沸到現下殿中的茶水翻湧,明明隻是經曆一日的喧嚣,卻好像獨自穿過了千軍萬馬。
公子扶蘇疲憊合眼,眼前形銷骨立的宋玉短暫地印在腦海,提醒着他們倆相同的境況,下一刻,他不知怎得想起另一樁事:
在溫暖如春的養心殿中,公子扶蘇是如何忘情地與他認為的真實相擁,那一刻,牢裡的甯長歸、鹹陽宮中的胡亥、六國複辟以及紛雜的舊影悉數褪去,他幾乎要捧上一顆真心奔赴一場盛大的歡愉,然而,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耀,他撫上一張毫無防備的睡顔,紛繁複雜的舊影像陰翳一樣在腦海湧現,公子扶蘇遲疑了,幾乎逃也似地奔向宣政殿。
公子扶蘇顫抖地捏緊手中的茶杯,睜眼看到宋玉關切而探究的眼神,公子扶蘇魔怔道:“子淵覺得我......可有真心?”
宋玉以為扶蘇會問他關于另一個先人的記憶,但對于扶蘇少年意趣的玩笑話也不意外,也許是眼前的公子表情太嚴肅,他刻意放緩了語調:“夫風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與公子年少相識,發迹于上郡之人乃蒙大将軍,并非臣下,公子何故問臣下......此小兒意趣之語?”
公子扶蘇怔愣住,透過宋玉深邃的眼眸,他不得不承認,他在害怕,倘若他們都有兩個記憶,蒙恬與蒙毅仿佛停留在了他拔劍自刎時的上郡,而不是在此刻似是而非的養心殿中,在這養心殿中,他能想起的隻有邵麗福和宋玉還有......另一個身影。
在漫長的深宮歲月中,邵麗福已經學會了不聞不問,所以對于此刻殿中凝滞的氛圍,他摒住了呼吸。
然而,宋玉似乎是嫌此刻太平靜,繼續道:“子蘇可知,真心與信任不可同日而語,士為知己者死,臣相信子蘇,相信子蘇救臣于危難,相信子蘇描繪的帝國,子蘇劍指鹹陽之時才是臣化池魚為鲲鵬,扶搖九千裡之時,因而,臣不會因子虛烏有之事停下。”
說完,宋玉深深看了扶蘇一眼,又沒事人似地向邵麗福讨要了一份茶點:“還是邵翁懂我,以前在船上為奴時可沒這麼好吃的茶點!”
宋玉在此刻堅定了自己的出處,不管什麼先秦宋國人,他隻記得雲湖渡的船旁,公子扶蘇用一盒什麼繡球花果子糕點就從船主那買下了他,在随從府與扶蘇朝夕相對,他幾次從邵麗福那騙來各色糕點,入朝後,又從扶蘇珍寶庫順走許多珍寶,說是珍寶,其實都是些不值錢的玩意。
宋玉,字子淵,再好不過。
公子扶蘇盯着邵麗福新上的一份繡球花果子糕點,思緒從雲湖渡飛向思福宮,巧了,思福宮中兩個宮人,一個叫面果,一個叫花糕,扶蘇輕輕揚起嘴角。
扶蘇親手為宋玉倒上一杯熱茶,随後起身作揖:“子蘇多謝子淵,恕子蘇不奉陪。”
扶蘇轉身離開養心殿,衣袍翩飛,他心情愉悅,步伐輕快,很快消失在了宋玉與邵麗福的視線中。
宋玉無奈搖搖頭,轉眼看見杵在原地的邵麗福,他掂起手中的糕點輕輕砸向邵麗福:“老貨,還不跟上公子。”
邵麗福踉跄接過宋玉抛來的糕點,眉開眼笑:“雜家謝過宋大人。”說着,邵麗福咬着糕點向外追去。
邵麗福追上公子扶蘇時,正是在去往思福宮的路上,遠遠看見思福宮燈火熹微,公子扶蘇停在宮道中,臉色懵懂得像個孩子,邵麗福走近才發現,公子扶蘇單薄的衣衫微微洇濕,不知是更深露重還是跑出的汗水。
邵麗福遞上毛裘大氅,提醒:“公子,唐貴人跟着皇後娘娘回宮了。”
公子扶蘇如夢初醒:“去長樂宮。”
“諾。”
一行人浩浩蕩蕩向長樂宮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