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扶蘇似乎才留意到下方的宋玉,冷着臉問:“宋大人怎麼還在這?”
宋玉擰眉,目光如炬,絲毫不畏懼,揚聲說:“公子一定聽過,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如今,與公子親近的臣下之言,甚至枕邊之言都不能聽取,公子一味逃避,那麼臣還能仰仗公子去聽取百姓的話嗎?”
宋玉義正言辭地訴說一番,随即失笑:“再說,臣還等着邵翁取來鑰匙。”
扶蘇站穩了身子,聲音顫抖:“好好好,你們,一個朝廷重臣,一個後宮嫔妃,都仗着孤的信任,苦苦相逼!你們還要孤怎麼樣?”
也許是這樣的場面預想了太多次,宋玉絲毫不慌,而一旁的唐婳沉默着,第一次為扶蘇的一句“嫔妃”感到失落。
扶蘇再次逼問:“說啊?”
感受着扶蘇的歇斯底裡,唐婳擡起頭,望着上座的扶蘇,眼裡迸發銳意。
奇迹般地,攻守逆反,她在扶蘇的眼底看到了一絲乞求,她的心中升起一腔破釜沉舟的勇氣,問:“還記得嗎?子蘇,我曾說過,難道我一定要等着公子你來告訴我該怎麼做嗎?難道我沒有一點執劍的自由嗎?我難道不能以一個人的身份,或以我的名字站在這殿上,不是你的嫔妃,就隻是唐婳!”
扶蘇愣住,他的腦中閃過破碎的片段,逼仄的馬車中,唐婳也是這樣對他說,眼中的銳意如利劍一般飛花片葉,直紮進他的心中。
扶蘇受傷地望着唐婳,手中的紙團破了洞,就像他心口扯開的破洞,他想問她為什麼不惜用自己的名聲相逼,為什麼一定要跳進宋玉的圈套,但他一句話也說不出。
宋玉拍掌大笑,他眼底的驚豔一閃而過,接着問:“那麼,唐姑娘,即使會與公子生出嫌隙,你也一定要救阿飛嗎?”
唐婳堅定地點了點頭,宋玉立即承諾會盡全力幫她送出城東宅子的鑰匙,同時提到了阿車,宋玉提議:“瞞過除公子、在下之外不知情的禁衛軍統領、搜查的守衛,還有一個人能幫阿飛,讓李小将軍去吧,蒙恬将軍帶出的兵,在下相信。”
宋玉既然說出這樣的話,唐婳知道阿飛與阿車目前都很安全,她微微放心。
兩人就這樣說定,一齊望向扶蘇,扶蘇回過神,頹然吩咐暗衛去蒙恬那裡要人,稍後,徹底冷靜的扶蘇忍住心中苦澀,有條不紊地繼續安排暗衛從匆匆趕回養心殿的邵麗福手中接過鑰匙,送到阿車手上。
眼看擔心的事情有了眉目,唐婳驟然放松。
宋玉譏笑一聲,開始收網,慢慢揭開他的意圖。
“唐姑娘不會以為阿飛瞞天過海地留在上郡就是最好的選擇吧?如姑娘所說,我們這樣的人一定要将獵物掌控在手中才最為穩妥,即使不掌握在手中也要留他在眼皮子底下,唐姑娘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留阿飛在上郡呢,這難道不是助纣為虐嗎?”
宋玉笑得殘忍,不停地反問:“阿飛兄弟最好的選擇是遠走高飛,離開上郡這個是非之地,唐姑娘不知道嗎?難道就因為唐姑娘與阿飛有舊,為了你那一點可笑的感情嗎?”
扶蘇不贊成地警告了宋玉一眼,仿佛在控訴宋玉的咄咄逼人,然而宋玉并不覺得,畢竟是唐婳主動“承認”與阿飛的舊情。
唐婳被問了個措手不及,她下意識地搖頭:“不是的,我......”話說到一半,她生生停住。
她為什麼要否定?明明她不欠他們任何一個人。
攻心為上,唐婳沒有想到宋玉竟然是這樣一個人,與她達成約定的人會忽然反咬一口,真的像畜生一樣攀咬上就毫不松口,甩也甩不開,直到獵物窒息或流血而亡。
血液盡失般,唐婳感到一絲無力,她不得不望向上座的扶蘇,希望他制止這場鬧劇,對望中,上座坐定的扶蘇掙紮着移開目光。
他默許了宋玉的诘問,扶蘇端坐着,眼神冰冷,真的像高高在上的法官,他的面前擺着一架天平,天平的兩端是宋玉與唐婳,他似乎決定冷眼旁觀天平不斷地傾斜,直到墜入深淵。
唐婳的心沉入谷底,她知道扶蘇不會再管她了,與此同時,宋玉看着她為難的神色,似乎心情甚好,他語氣放柔,像是在主動示弱:“說起來,唐姑娘真是一個仁慈的人呢,救過公子、救過李延年、救過李小将軍、現在要救阿飛兄弟。”
狩獵的本能是在獵物示弱動搖時給予緻命一擊,但這勢必會失去很多快樂,不如在獵物劇烈掙紮時給予她希望,然後扼住她的喉嚨讓她慢慢失去力氣,扼腕窒息。
宋玉笑得溫柔:“可是,唐姑娘卻連自己也救不了,你所做的一切真的問心無愧嗎?”
落水針紮的少年、牢裡血肉模糊的青年、棺中沒有呼吸的貴公子以及甯長歸送給她的一劍,她還真的是屢次不長記性啊!
血紅色的回憶一幕幕閃過,唐婳被深深的無力感纏住,尖叫:“别說了!”
扶蘇站起身,擺手:“子淵,收手吧,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他想走近台階下的唐婳,宋玉無奈地聳聳肩。
胃裡開始翻湧,唐婳捂住肚子,勉強直起身:“讓他說!”
她絕不能認輸!至少不能輸給所謂的“君子”。
宋玉被盯住,感受到唐婳眼中濃濃的厭惡,狼狽失笑:“我們這樣的人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既是小人、君子又如何?你知道嗎?唐姑娘,最可悲的是你這樣的人,你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嗎?”
猶豫着,宋玉狠狠嘲諷:“你這樣不知深淺、甚至認不清身份的人,我不能讓你留在公子身邊!”
額頭隐隐跳動,扶蘇扶額:“子淵,不要再說了!”
繃着的弦“啪”的一下斷了,唐婳笑了,明明是嚴肅的場合,她竟然浮現出後世中的小說名場面:
“給你一百萬,離開我兒子!”
唐婳大笑:“哈哈哈——宋玉,你是瘋子!”
不過,托瘋子的福,唐婳胃不疼了,心中十分暢快,她忍不住告訴宋玉真相。
“宋玉,你明明知道自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或者說不完全是這個世界的人,所以到底在執着什麼?你難道不好奇為什麼這個世界六國複辟嗎?不好奇我為什麼死而複生?不好奇你這個不同朝代的怪物出現在這嗎?”
唐婳感到深深愧疚,尤其是在看到兩人驚愕的表情時更加愧疚,不過是對自己的愧疚,明明是活了兩世的人,明明是努力在修正事件循環讓這個世界正常走下去的前npc,她為什麼還會被這個世界奇怪的人三言兩語傷到?
兩人隻經曆了短暫的震驚,很快就恢複如常。
宋玉嚴肅說:“唐姑娘,你果然知道些什麼。”
唐婳的腦子無比的清醒,繼續嘲諷:“這才是你的目的,察覺到了我的異樣,在想方設法試探我,極盡所能利用身邊人牽制我,言語傷害逼迫我,像個抓不住一切的瘋子一樣,偏激地想要抓住事情的真相。”
宋玉沉默了,扶蘇深深歎了一口氣,走到唐婳身邊,低頭:“對不起,我們......是這樣可悲的人。”
可悲的宋玉神情暗淡,卻不肯低頭,心中陷入了劇烈的掙紮,他牙關緊咬,嘗到了一絲腥甜,回過神來時,猛地咳嗽一聲,鮮血溢出嘴角,他閉起嘴巴,然而舌尖的鮮血源源不斷流出,滴滴答答落在衣襟上,他狼狽地捂住嘴,血還是從指縫湧出。
唐婳掏出帕子遞過去:“其實,你大可直接來問,為什麼要用最糟糕的方式來争取呢?”
唐婳并不想原諒宋玉,但看到他的狼狽,她感同身受,于是她提議:“我們談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