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前,養心殿,翰林院呈上一紙新的檄文。
扶蘇略掃了一眼,微微皺起眉。恰巧宋玉進殿,扶蘇卷起攤開的檄文,扔給宋玉。
宋玉習以為常,笑着低頭看了一眼,立時收起眼中玩味。
粗略掃過,抓住其中一段,宋玉放慢目光,記住文中所陳:“異日,趙相納地效玺,請為民養息三年,已而倍約,乃陰令賊刺秦王,此為其一;天地既育萬物,分陰陽,定綱常,使人間有序,然叛秦回辟,貪戾無厭,虐殺骨肉,此為其二。秦王哀衆,遂發讨師,奮揚武德。”
宋玉故作輕松:“公子不是否了先前幾篇檄文?辭藻華麗不要,激昂陳情不要,如今這一篇,勉強也算能看,如何憂愁?”
扶蘇沉默了,他其實不知,苦笑:“叛秦?吾弟,叛秦。”
宋玉歎了一口氣,昔日秦與六國紛争,每每用“叛秦”二字指摘六國,幾乎無有失手,而如今,一家之姓,卻互相為對方扣上“叛秦”的帽子,正如從前并列的東周國與西周國。
連他一個旁觀者都心生悲涼,更何況扶蘇呢?
隻不過,誰是叛秦,恐怕隻有攻克鹹陽那日才能見分曉。
思即此,宋玉先一步從曆史的激流中掙脫,心下滄桑,忽地側耳聽到殿外悉悉索索的走動聲。
邵麗福進入殿中,向宋玉使了個眼色,宋玉也不願看到扶蘇為一些前塵舊事傷感,話鋒一轉:“說起來,昨日,在下與阿飛兄弟打了個賭。”
扶蘇詫異:“什麼?”
宋玉幽幽地看了一眼扶蘇,眼中閃過一絲猶疑:“明日,城中守軍全城搜捕,在下要不要讓他有來無回?”
扶蘇深深地看了宋玉一眼,他一臉正色,語氣中全然沒有玩笑的意思,但微微睜開的眼眸卻掃向殿外。
“你說什麼!”
唐婳從窗棂下沖出,氣勢洶洶邁進養心殿,怒瞪着宋玉,幾步之後,站在他面前,面對宋玉的一臉從容,唐婳冷靜下來,極力忍住全身顫抖,問:“宋大人,你真的要這樣做?利用完别人之後再趕盡殺絕,這和玩弄獵物的畜生有什麼區别!”
宋玉站直了身子,拱手而笑,全然不在意,但他這副表情又讓唐婳心頭火起。
扶蘇急步走下台階,唐婳按下怒意轉身,面無表情地盯着扶蘇,眼裡的警惕好像是無聲的詢問。
扶蘇搖了搖頭,安撫地捉住唐婳僵硬的手:“你别急,子淵是在問要不要讓阿飛在東廠天牢避避風頭。他不是真的要傷害阿飛。”說着,扶蘇擡眼警告宋玉适可而止,但到底眼中沒有過多的責怪。
宋玉淡笑着殺一個人還是狠戾地殺一個人,他都見過,但讓不知事的第三個人看到,那便是有意為之,如此,怎麼不能說是一種别扭的玩笑呢?
兩人的默契,唐婳不知,掌心傳來溫熱,短暫地吸引着她的心神,她擡眼飛快地瞥了一眼扶蘇頭頂的玉冠,還是昨天她為他戴的發冠。
唐婳忽地想起昨日,她為扶蘇冠好發,兩人沒聊幾句她便匆匆離去,她甚至都沒有問扶蘇為什麼要和阿飛商議刺殺,也許她被甜蜜的假象迷惑不想耗費心神,也許她本能地排斥種種答案,然而,逃避的一夜并不能讓她安心,她還是來到了養心殿。
扶蘇似乎感應到了唐婳的眼光,微微低下頭,朝她更近一步,唐婳卻微微掙紮起來。
唐婳垂眸,神色不明,掙紮着抽出自己的手。
他的傾身,無形中投下一片籠罩的陰影,掌心的溫熱提醒着唐婳,此刻她的雙手被拘在血肉包住的巢穴中很不舒服,那麼眼底的溫柔,掌心親昵的摩挲隻是多此一舉。
為什麼,兩人都是如此,打着溫柔好意的旗子行着壓迫拘役的事?
腳底升起一陣戰栗,唐婳心中失望,擡頭犀利問:“難道你們不是用為别人好的借口進一步控制,好随機應變,榨幹最後一絲價值嗎?”
唐婳推開扶蘇,不去看他們,繼續說:“你們是不是覺得自己很聰明?玩弄人心,爾虞我詐,你們到底還要從阿飛、從我們這裡得到什麼呢?”
扶蘇愣住,下意識地揣摩唐婳的“我們”兩字,邵麗福驚駭地瞪大眼,生怕唐婳再說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話,想要上前插話卻被宋玉一記眼神勸退。
兩人之間的眼神交流一如往常,但宋玉下睨的一眼隐隐傳出少有的威懾,邵麗福似有感應地噤聲。
宋玉噙着笑,眯起的雙眼遮住眼底的失态:“那麼,容華娘娘要如何救阿飛?”
聞言,扶蘇焦急打斷:“夠了!子淵,你,逾矩了。”
宋玉沒有理會,像循循善誘的先生一樣替唐婳分析:“阿飛兄弟不能去城外,城門定是嚴防死守,驿站他已經住過,那裡的人認識他,不安全,一品樓更不用說,在下一定會派人緊盯着。那麼,他還能藏哪?”
宋玉問出了幾人最關心的問題,笑容更甚,像捕獵的狐狸探出了利爪:“難道藏在容華娘娘的舊宅?也就是娘娘表妹現下住的宅院?”
唐婳噎住了,死死盯着宋玉,盯着盯着,她忽地笑了。
她怎麼忘了還有一處城東的宅院,面對宋玉的步步緊逼,他所說的選項她都不要,排除了所有,剩下那個再離譜也是最好的選擇。
“不,男女授受不親,阿飛不能與表妹在一起,既如此,公子送的宅院怎麼樣呢?”
唐婳特意強調“男女授受不親”,随後似乎想起什麼,掩嘴輕笑:“怎麼?我這樣做,宋大人不會說本宮與阿飛有染吧?”
如果守衛在城東的舊宅中搜出阿飛,也許會坐實唐婳與阿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
唐婳極力忍住轉身的欲望,她不能去看扶蘇,而是死死盯着宋玉,實則不惜壓上自己的名譽,逼兩人示弱表态。
唐婳與宋玉兩人,一個暗暗緊逼,一個咄咄逼人,兩人之間劍拔弩張。
見狀,扶蘇垂在身側的手攥緊,一言不發,直到聽到那句自我诋毀的話,他終于忍不住跨出一步站在兩人中間。
扶蘇聲音低沉,吩咐:“宋大人,自去蒙恬将軍那裡領軍棍,邵麗福,送唐容華回宮。”
說着,扶蘇甩袖轉身,背對兩人,顯然不願再聽兩人争辯。
宋玉稱諾,但絲毫沒有轉身離開的迹象,如此,唐婳也不顧上前的邵麗福,挑釁說:“既然宋大人要離宮,本宮托宋大人送一件東西,怎麼樣?”
宋玉拱手換了個玩世不恭的站姿:“樂意效勞。”
唐婳轉向等着恭送她回宮的邵麗福,懇請:“麻煩紹翁去思福宮取一串鑰匙,本宮的人定會明白本宮用意。”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走上座的扶蘇撐在身前的案桌上,手指扣住一角,另一手攥着鋪陳的紙張,一個用力,掌下的紙張揉擰變形,他尤嫌不夠,“撕拉”一聲,揉成一團的紙張被撕扯開,破開一個洞。
扶蘇猛地轉身,咬牙說:“邵麗福,還不去思福宮!”
邵麗福領命離開,扶蘇盯着邵麗福離去的身影,臉色陰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