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睡得還算踏實,再醒過來的時候,飛機還沒開始下高度。
叢一從柔軟的被子裡伸出手臂,懶散地揉了揉眼睛,爬起來朝着舷窗外望了一眼。
暮色将至,天的盡頭是一輪橘黃色的落日,厚重的雲層被染上了金,緩慢地圍繞着飛機流動浮沉着。
叢一望着翻湧的雲海淡淡地出神,剛睡醒思緒總是莫名飄忽,她側卧着,盯着舷窗外某處,倏然地陷入了回憶。
她永遠也忘不了泰晤士河邊的落日餘晖,那種美得攝人心魄的豔麗輝煌,那個承載着她放縱青春年華,又肆意揮灑的國度,那些她再沒勇氣輕易起封的諸多過往,如今隻能在記憶裡逐漸消亡,任憑時光的灰燼侵蝕。
文時以坐在與她僅隔着一條過道的座位上,察覺到她蘇醒以及明顯低落的情緒,并沒多問什麼。擡眼看了幾秒,便重新低下頭處理起手上的工作。
“我們去哪?”叢一發問。
“倫敦。”
“去哪?!”叢一愣住,猛地坐直身,一臉不可思議。
昨晚在海邊空無一人的公路上,他說隻要跟他走這一趟,回來她若還是不滿意,他就會主動提出退婚。
叢一想了想,答應下來,也沒問目的地,直接跟着他上了飛機。
她倒是想看看這男人能耍出什麼花招,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隻是,她萬萬沒想到,世界這麼大,他偏偏要帶着她來倫敦,來英國。
“停下!我不去倫敦!”叢一情緒有點激動,一把掀開身上蓋着的軟毛毯。
“那你想去哪?愛丁堡嗎?”文時以頭也沒擡,盯着筆記本的屏幕,把最後一行字打完才一把合上,擡眼冷岑岑地看向叢一,似乎是話裡有話。
又是一座讓她無限心痛的城市。
叢一預感不太好,呼吸變得有些急促,卻又在強忍,死死地捏着座椅的扶手,“停下!叫你們家飛行員抓緊找最近的停靠點,快點!”
“叢大小姐,現在後悔,來不及了。”文時以好像并不買賬,平靜地說了句。
飛機是他的,飛行員也是文家的。除非機毀人亡,否則她決計要落地倫敦。
此刻,叢一也顧不得和文時以鬥氣鬥法,滿腦子都是一會兒落地之後要面對熟悉城市的畫面。
僅僅是這樣想,她都克制不住地心慌,手心開始冒汗。
飛機穩穩地降落在停機坪的草地上。
十二月,倫敦早就進入了冬令時,下機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
正值冬雨季,這座總是被壓抑的烏雲和潮濕雨意所籠罩的城市,今天竟然少見地飄起了雪。
文時以也沒有和叢一多作解釋,和身邊跟着的喬湛交代了兩句,沒叫他跟着,直接喊來了司機。
“都到這了,走吧。”
與文時以對視的那一瞬,叢一回過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最終還是不情不願地跟他上了車。
倫敦不比港島,趕上雪天,溫度很低。昨晚走得急,叢一也沒去換上更禦寒的衣物,但文時以早有準備,提前叫喬湛為她備好了一切。
風格款式是她喜歡的,甚至連尺寸大小都剛剛好。
漫天的雪,叢一不敢看窗外,隻覺得手腳微微發涼,心跳亂套。
她坐在寬敞的後座,肩上還圍着柔軟的羊絨披肩,手上帶了一副純白色的皮制手套,腕口處裝飾着一圈飄忽柔軟的絨毛。如同絲綢般柔順的波浪卷發披散開來,頭上那頂圓形小禮帽并不誇張,綁帶處墜了顆不大不小的無暇珍珠,整個人活脫脫一副白天鵝姿态。
黑色賓利大概開了半個多小時,最終安靜地停靠在某條街的路邊,像是臣服在黑夜裡一頭猛獸。
“餓不餓?”等候的功夫,文時以開口。
見叢一沒回答,他也毫不在意,兀自補充,“再等等,一會兒結束了,帶你去吃晚飯。”
鬼才要和他吃晚飯!
叢一在心裡暗罵,并沒理會文時以的問題,感受到車子停了下來,她扭過頭看向身側的男人,雕琢着精緻五官的巴掌小臉上已經浮現出了幾分不耐煩的神色。
“你到底要幹什麼?”
車内燈沒開,隻有街燈橘黃色的光抖落進來,光線很暗。
文時以聽見了她的抱怨,也不急解釋。緩緩睜開眼,擡手掃了一眼暗藍色的鑽石腕表,斂了斂神色,并無不悅,好整以暇地側過頭,像是在安撫。
“别急,快了。”
叢一不清楚他到底在打什麼主意,隻覺得自己的耐心已将快要消磨殆盡。若不是對方是他文時以,若不是這一趟之後,他們的婚約就可以直接告吹,她早就發脾氣跳腳跑路。
但,就算是他是文家長子,就算以取消婚約為前提,她也忍不了更久了。
這樣舒服的雪天,她應該是深水灣,在自己漂亮溫暖的房間,泡個熱水澡做個spa,然後再舒舒服服地躺在軟榻上品一杯熱紅酒微醺,直至困意襲來,徹底昏睡過去。
而不是橫跨半個地球,飛了十幾個小時,時差都來不及倒,落地就馬不停蹄地,大晚上跟着這個她還不怎麼熟的“陌生男人”,同處在一個空間幾個小時之久。
她簡直是快要窒息,幾次想要發作,文時以都愣是挪開目光,沒給她機會。
最最最重要的是,這座城市的一切,每一處街景,甚至是每一寸土地,都分外擾動着她的情緒,她不敢将視線挪出車窗外,生怕撞上某些熟悉的景緻,勾起她掩藏在記憶裡深處的畫面。
總之,最後五分鐘。
她在心裡暗暗下決定。
五分鐘後,如果還是沒有任何事發生,她就要離開,立刻!馬上!
無論是誰,無論什麼原因,她都不能再多待一秒。
這樣想着,叢一的胸膛輕微起伏了兩下,狠狠“看”了文時以一眼,強壓着不悅開口警告,“你最好是真的有事!”
做了一路的心裡的建設,她終于有勇氣向車外看了看。
街對面是一家倫敦本地很出名的老牌餐廳,格調很高,環境不錯,出入的都是當地頗具地位的政商名流。
華燈初上,寂靜婉轉的雪夜,客人依舊是絡繹不絕。
這家餐廳,叢一再熟悉不過。
Early Dinner deal特别供應的西冷牛排幾乎是她每次光顧的必點菜,Pan Fried煎帶子搭配梅子醬味道相當不錯,Chess cake别出心裁加了細膩濃郁的樹莓果醬,她的最愛。哪怕她向來對糖分的攝入控制得極為嚴格,但隻要過來,便還是會一邊糾結懊悔一邊吃下一整塊。
可就算她曾經是那麼喜歡這裡,如今也不會再來一次。
不止是這家餐廳,連同整條街道,這座古老的城市,她都曾發誓,永遠不會再踏足一步。
文時以“強行”帶她落地倫敦,她已經是相當不滿,沒想到他居然還叫司機把車開到這條街上。
觸景生情,舊人舊事糾纏不休,加之耐心耗盡,她瀕臨暴走邊緣。
手扶上車門,就在她準備立刻推門離開的時候,街對面的餐廳走出來兩人。
男人身着一身藏藍色西裝,外面罩着顔色相近的大衣,黑色皮鞋,灰棕色的頭發理得服帖整齊。身側的女人修身毛呢連衣裙,紅唇金發,躲在他懷裡,笑得嬌豔。
兩人皆是傳統的英倫風裝扮,正有說有笑地走向街對面。
對視的那一瞬,濃情蜜意的男女還在漫天風雪裡親密地接了個吻。
也恰恰是這個吻,深深刺痛了叢一的眼。
隔得不遠,兩人的情态神色,坐在車裡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叢一的目光追随着熟悉的身影,在看清燈下人面容的那一刻,大腦瞬時宕機。
分開三年,那夜大雨滂沱,他們同撐一把傘回家的場景仍曆曆在目。
那時,她從來沒想過,那将會是她與Vinay見得最後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