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野最上端忽然出現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掌,指甲修得圓潤幹淨,隻是手背上有一道延伸至食指的淺疤,他膚色偏深,疤痕醒目,乍一看像狼森白的獠牙。
秦邵宗拾起那枚瓜幹:“現階段不可出任何意外,為防夫人舊仆見官打草驚蛇,勞煩夫人手書一封,我遣人給夫人的舊仆送去。”
黛黎緩緩擡眼迎上那雙棕眸,“您不必憂心她們會打草驚蛇,幾個口不能言的啞婦如何報得了官?至于手書,也用不上,她們目不識丁,看不懂的。先前寒舍倒是有兩個健全又識文斷字的護衛,不過在犬子被拐後,一個許是過于自責,竟被一場急病帶走了,另一個則留下一紙書信,道是去尋主子增援。”
秦邵宗卻是笑了笑:“無妨,總該要去一趟,留封書信告知那秦化鯉你的去處,讓他往後莫要來打擾。”
如果說方才隻是擔憂,那現在黛黎猜測這人很可能派人去了城西十裡、那個她曾告訴過他的編造的地址。
他起疑了。
不然他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在這話題上打轉。
黛黎脊骨發緊,萬千思緒掠過心頭,卻見秦邵宗這時放下那枚小瓜片,伸手過來似要握她的手。
昨夜那一幕在她腦中掠過,這人敏銳得很,要是被他發現她掌心此時又有汗……
黛黎突然放下手中的小木勺,從座上起身。
秦邵宗伸手的動作停下,他看着她繞過案幾,最後跪坐在他身旁。
跪坐這個動作需要撩起裙擺與以手撐大腿調整姿勢,黛黎借着這個動作拭去掌心的薄汗,“君侯,您是否未曾找到妾的舊居?”
秦邵宗的目光本來還在她手上,那雙白皙的手手指修長,指尖帶着健康的粉調,像春日柔軟的柳絮,也仿佛是上好的羊脂玉雕。
不過聽聞那話,秦邵宗移開了眼,他長眉饒有興緻地挑起,不答反問:“夫人何出此言?”
黛黎正色說:“以妾接觸過的權貴來看,他們都謹慎缜密,走一步看三步。且貴人向來事忙,您瞧着不像空閑的人,不會無緣無故與妾說起妾的舊居。故而妾鬥膽猜測您可能派人去尋過,但由于兵卒被迷陣攔在外,一無所有,所以您産生了點困惑。”
如今他尚有用得着她之地,就算他再心懷疑慮,也不會過于激進。
黛黎笃定。
秦邵宗撈起她放于膝上的手,裹入自己掌中,嗤笑道,“迷陣?”
黛黎心頭一跳。
秦邵宗捏了捏她的指尖,語氣嘲弄地道:“夫人後面是否想說,是一個不知從哪個山溝裡跑出來的道士在你住的地方設了個迷陣,才令其變得不可尋迹。”
黛黎:“……”
無神論者。
為什麼這等古代稀有種會被她碰上?
手腕内側傳來不輕不重的摩挲感,細密的酥癢攀着經絡,似疊上了窗外落日的熱度,叫人焦躁不已。
黛黎佯裝聽不出他的畫外音,“化鯉他不願妾與外界多加接觸,因此才将屋舍建于城外,但畢竟生活需要物資,徹底避世也不行,故而才選了郡外十裡之地安家。前兩年不時有獵戶上門,次數多了,化鯉不勝其煩,便請了個自稱是得了東華帝君授道的正陽子來家中。”
黛黎偷偷側眸,沒從他臉上看出質疑或好奇,亦或是對道士的推崇,他目光落在掌中,反倒像是對她的手更感興趣。
她繼續道:“說來也是奇了,那正陽子不過是在寒舍的屋前屋後,還有東南角一處擺了幾塊石頭,一切竟變得不一樣。若非有熟人帶路,尋常人根本找不到通往寒舍的路,自此以後,寒舍再也未被打擾。如若不是犬子出遊時被拐,妾大抵不會出林子……”
見他依舊沒反應,黛黎最後下了一記猛藥,“如果您着實好奇,不如改日妾親自帶您去走一遭。”
她身旁的男人終于擡眼,最後一層日光自窗外照在他深邃的眉眼上,為其淬上了一層燦爛的金芒,他左側未連接起的斷眉眉尾宛若一把出鞘的刀,威壓厚重,“明日我讓燕三随你去一趟。”
赫然是同意“走一遭”這個說法,隻是他就不親自前往了。
黛黎擰着細眉苦惱道,“明日不可,明後兩日妾與府君夫人都有約,約好了要往許多地方去,且當時妾表現得非常期待。不如大後日可好?大後日的日程妾還未和她敲定。”
秦邵宗不置可否,卻忽然問:“你先前無傳,當時是如何進城?”
傳是身份憑證,進出城門都用得上。
黛黎小聲道:“妾許了些銀錢給往常合作的貨郎,命他找支商隊,讓妾跟着商隊以奴仆的名義進城。”
秦邵宗:“那貨郎姓甚名誰,家在何處?”
黛黎搖頭,“妾隻知他姓王,其餘都不曉得了,畢竟以前和貨郎對接之事,皆是由那兩個侍衛一手負責。”
“進城後若尋不着令郎,到時你打算如何出城?”秦邵宗再問。
黛黎再偷偷看了他一眼,“尋不着人,妾就沒打算再出去,到時随便尋個家境殷實的人家先待着。”
秦邵宗捏着她指尖的動作一頓,見她神情頗有幾分小心翼翼,還知曉偷偷觀察他,不由輕呵了聲,“夫人這算盤打得挺好,伺候誰不是伺候,總歸得挑個有價值的是吧?”
“您問妾,妾隻好如實說,絕無半點欺瞞和做假。不過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現在有君侯您這般豪門貴胄在,妾何須再舍本逐末?”話畢,她見他面上還是那副沉冷的神色。
黛黎低頭解下腰間的小竹牌,将之放到秦邵宗掌中:“為奴為婢者對傳的執念不必妾多說,過往妾确實心思不純,不過往事已成沙,且讓它随風散去吧。此物既已在府君夫人前頻繁顯示過,後面大抵不再需要了,君侯能否分出幾許心神,幫妾保管這一枚傳?”
說着話時,黛黎目光黏在傳上,顯而易見的不舍。
那隻骨節分明的大掌緩緩收合,傳上的信息像被漲起的深色潮水淹沒,再不可見。
“那日夜晚您已搜過妾的身,知曉妾就隻有這一枚傳了,您可得妥善保管好。”黛黎戀戀不舍。
秦邵宗隻是道:“安心,它丢不了。”
“君侯,妾有一要事要和您彙報。”黛黎正襟危坐,“今日妾出行在外,去了瑞祥綢莊、茶館和明月居等地,花了不少銀錢。”
秦邵宗又感受到那股悄悄觀察他的目光,頓覺好笑:“花了便花了,值得夫人這般提心吊膽?莫不是以前那秦化鯉是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隻肯叼着錢袋子晃出些叮當作響的銅錢聲給夫人聽?”
黛黎嘴角抽了抽。
這人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