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她在結界邊緣站了很久,才決定出手救他。不管是對于術士,還是對于她來說,亂世的良善是很難得的。
“不要看。”江思蒙住了她的眼睛,把她的後腦抵在他的胸前,不讓她亂動。
晟昀心頭一顫,後知後覺剛才是被外面的魔物迷了心竅,卻嘴硬地說:“我才不會被這種低級的妖術迷惑!”
江思沒功夫理會懷裡的小妖,那術士的眼睛變紅了,血霧從五官溢出來,彌散到全身,慘白的臉往側邊歪,耳朵貼到肩膀上,嘴角詭異地彎起,臉皮慢慢緊縮,像被曬幹了的皮,爆裂開來,露出下一層的皮膚。
術士的皮囊縮成小小的一團,皮囊下露出妖怪的真身,那妖怪把縮在嘴邊的皮囊一口吞下。
說是妖怪的真身,可那臉卻和術士生前的面容一模一樣,慘白光潔,毫無血色。他伸出指尖,彙聚一團黑氣,觸到結界上,結界上的符文顯出印記,卻在漸漸扭曲。
江思頓了頓,手心的光束聚成一柄短刃揮出,正打在結界上。結界上的符文破損,露出一道小口,黑氣瞬時湧入,江思擡手,黑氣聚在他的手上,細看之下,那時一團黑蟲聚起的霧氣。
手上傳來被蟲子啃食的痛感,江思這時察覺到,這些蟲子不隻是在啃食血肉,更是在吞噬他身體裡的靈魄,所以那術士的魂魄應該是被吃掉了。
他在手心劃了一道血口,果然黑氣往血口聚集,他把血抹到束靈環上,黑蟲便爬上束靈環。
耳邊不斷傳來碎玉的聲響,晟昀回頭細看,隻見束靈環上出現密密麻麻的裂紋。
江思試了試,抽出長劍,從結界的扣子沖出,穿透妖怪的胸口,那人踉跄了一下,面上卻仍舊沒有别的神色,仿佛這具身軀不是自己的。
結界外的妖怪歪着頭,盯着束靈環細看,嘴角突然彎起,收了力氣,轉身離開了。
“怎麼了?”晟昀方才隻聽見前邊有些動靜,因為江思的手遮住了她的眼睛,她無法确切地知道發生了什麼,所以問得急切。
“沒什麼,外邊有隻妖怪。”江思也學着她随口敷衍。
晟昀有些生氣,卻無法發作,即使有結界,也難免她會受妖怪的迷惑,做出蠢事。
江思回頭打水,今天的水很清澈,應該是外頭的屍鬼都被吃光了。
晟昀有些喪氣,蹲在一邊拔草,覺察到有人走過來,剛一擡頭,腦袋上被輕輕扣了一個東西,她不用伸手摸就知道是那個醜花環。
“早知道當時就把你燒掉吃了!”晟昀小聲地說着,把頭上的花環摘下來扔在地上。
江思把水打好,一個人擡着四桶水往山上走,走了幾步回過頭:“跟上。”
“腿麻了,你先走吧。”晟昀低聲說。
江思沒作反駁,回頭背對着她蹲下。
“幹嘛?”
“我背你。”
晟昀嘴上嘟嘟囔囔的,身體卻沒猶豫,麻溜地爬到江思背上,腦袋湊在江思後頸邊,仔細嗅了嗅。
“熱。”熱氣打在耳朵後邊,江思有些不舒服,偏了偏腦袋。
晟昀也就離遠了點,無聊地撥弄了幾下束靈環,聽見了幾聲輕微的異響。
“再弄就要碎了,”江思說,“他要是再捆一個,我們倆就都出不去了。”
晟昀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但察覺到江思的力量恢複了,她側頭看着郦郡山頭的月牙,沒有說話。
晟昀睡着的時候,突然陷入了夢魇。其實不算是夢魇,是從前經曆過的事。父親戰死後,原本還在演武堂的小輩們突然被要求上戰場。她是王女,理應和王室的宗親們一起去往前線,可她卻被阿兄保了下來。
“臣民會有怨言,王室不應有所偏袒。”
“沒人敢,”阿兄打斷了她,“現在我是王。”
阿兄從來剛正,卻頭一次因為小妹而用了特權,可晟昀無法心安理得地待在王城裡,過着和從前一樣安逸的生活,每一刻的安甯,都是前線将士以血肉之軀換取的。
她總覺得自己還能做很多很多事情,可因為不聽話,她像小時候一樣,被關了起來,隻不過這回不是阿兄來看她,是昭廈。
昭廈比她大十歲,按羲光族的壽數來說,兩人算是同輩,可昭廈硬要她喊阿姐,她嘴上喊着,卻從沒把昭廈當成姐姐。她覺得昭廈身體比她弱太多,得她來保護呢。
昭廈出生在戰場上,被外族下了咒,身體不比旁人強健,腦子卻是一頂一的靈光,旁人在演武堂,昭廈就在高閣中看書讀兵法,研究各種咒術。
那一天是戰時少有的安逸時光,夜晚時分,兩人窩在小床上,說起少年時的往日,笑個不停。臨睡前昭廈說,她要去戰場了。晟昀無法接受昭廈如遺言一般的囑托,在次日清晨,悄悄跟随昭廈去往前線。
阿兄和昭廈對于她的任性都很無奈,可因為羲光實在無人可用,便把她安排在昭廈的指揮台,同小輩們一起清剿參與的割面鬼。
後來的記憶就很混亂了,光影一刀一刀閃過,都是刀鋒劍刃,血裹屍骸。最後一幕,是在晟昀跟前倒下的小姑娘,住在偏北的王城中,二叔家的表親,上一次在王宮的時候,小姑娘怯生生地躲在大人後面,喊了一聲“殿下姐姐”,引得衆人笑,有人教她,“這個是昀姐姐,那個是廈姐姐...”
而此時,那小姑娘胸口穿了一個大窟窿,嘴角溢出一條血線,眼睛睜得很大,極度的絕望之後,隻留下一絲茫然。
晟昀猛地坐起身,大口喘着粗氣,江思就站在她床邊,手裡拿着那盞燈,燈上露出幽暗的光。
“你怎麼又把燈偷來了?”晟昀有些緊張,不知道方才的夢境是不是引魂燈的作用,更不知道江思有沒有窺探到她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