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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初合時,檐角風鈴輕輕響起,将最後一縷夕陽搖碎在青石闆上。
沿河吊腳樓的木窗次第亮起暖黃。
炊煙從魚鱗瓦間遊出來,與河面升騰的霧氣纏作青灰色的縧帶。
巷尾飄來桂花酒釀清甜的香氣。
一切都安靜下來。
賣糖畫的駝背老頭不知何時收攤了。
隻有青石闆上殘留的糖稀還泛着油光,隐隐倒映出飛檐翹角上空盤旋的鴉群。
濃霧漫過牌坊時,有雜亂的身影影影綽綽地晃動。
霧氣中緩慢浮現出“白清鎮”三個氣勢恢弘的大字。
“這就是真正的白清鎮嗎?可是陸師兄,為什麼隻有我和你在這兒?”顔妤站在牌坊下面,探着頭從入口往裡瞧,“而且我的衣服怎麼又換了……”
此刻顔妤已經換上一身華麗的嫁衣。
隻不過這身嫁衣紅白相間、繁複累贅,領口和袖口都墜着一串慘白的珠串。
而陸明軒,則是一身慘白的長袍,襯得他整個人略顯蒼白。
總覺得這裡不太對勁,白清鎮居然是這種畫風嗎?
“師妹,我們接下來怎麼辦啊?”陸明軒抄着手,傻乎乎地問。
怎麼感覺,這孩子像個人機呢?
“當然是混進柳府了!傳聞有多不靠譜,我們在輪回境的時候就已經體會過了。這次,一定要真聽真看真感受……”顔妤眉目飛揚,漂亮得像隻狡黠的小狐狸。
話音未落,戲台方向傳來清脆的鈴铛聲。
不對啊,這戲台哪兒來的?
白清鎮處于輪回境的時候,也沒有這玩意啊!
戲台上的簾布微微晃動,忽然飄出個穿着紅肚兜、脖間還挂着鈴铛的紙人童子。
那紙人童子的兩頰上塗着誇張的胭脂,嘴唇鮮紅似血,手中還捧着個蓋着紅布的托盤。
“貴客臨門——”,紙人咧開嘴,明明是童子的模樣,喉間發出的卻是老妪般沙啞的聲音,音調詭異又悠長:“柳夫人請二位貴客現在過府一叙。”
顔妤心覺不對。
就算變成怨境,白清鎮也不應該被紙人占領吧。
陸明軒後退半步踩進水窪,濺起的泥點沾在純白的衣擺上:“這紙人……在說話?”
“噓。”顔妤拔劍。
她劍尖輕挑,碎星劍的寒芒一閃而過,映得紙人面上的斑駁的油彩泛起青光。
紅布被掀開。
那托盤裡躺着兩枚玉墜,均雕作并蒂蓮的樣式,花蕊處隐約可見陰氣流轉。
紙人咯咯笑起來,脖頸處發出紙張摩擦的窸窣聲:“夫人說,這是給表小姐和表少爺的見面禮。”
戲台藻井上積年的灰塵應聲而落,揚起一陣霧氣。
待霧氣稍散,哪裡還有那紙人的蹤影。
顔妤拈起玉墜,對着天光端詳。
俏生生的并蒂蓮背面刻着“柳月婵”三個字。
柳、月、婵。
很耳熟的名字呢。
陸明軒的那枚,上面刻的是“柳承嗣”三個字,筆鋒淩厲如刀削。
懂了,沉浸式高級劇本殺。
得,這下不用混進去了。
身份都擺出來了,直接進去就可以了。
“看來,這柳府早就備好戲台等我們登台了。”她随手将玉墜往腰間一系,瞅了一眼呆呆愣愣的陸明軒,存了些試探的心思:“走,我們去會會這位柳夫人。”
柳府的宅子,位于鎮子的中央。
是白清鎮上最氣派的标志性建築,非常好找。
轉過數條長街,霧氣逐漸濃得化不開。
青磚牆縫裡,有黏膩的液體大股大股地滲出來,沿着牆根蜿蜒成深紅色的溪流。
陸明軒剛要俯身查看,顔妤一把扯住他後領,狐疑地瞅他一眼:“别湊那麼近啊陸師兄,站這兒仔細看。”
渾濁的水面上,模模糊糊地映出他們二人的倒影。
奇怪的是,倒影的行為,與他們的現在的動作卻是截然不同的。
顔妤分明站在原地,水中人卻在緩步後退;
陸明軒正在擡手梳理鬓發,倒影卻将手伸了腰間的儲物袋。
感覺更奇怪了。
“鏡面倒影……”顔妤若有所思地望向鎮中央高聳的飛檐,“我記得,柳府裡有一面鎮宅古鏡來着。”
身旁的陸明軒還在發呆。
濃霧深處,傳來陣陣唢呐聲。
她都快對唢呐聲有ptsd了,雖然她自己也挺擅長這個樂器的。
八個紙人轎夫擡着喜轎踏霧而來,慘白的臉上描畫着誇張的笑靥。
轎簾被陰風掀起一角,露出了新娘繡着白線的紅蓋頭。
流蘇穗子下,顔妤看見新娘腰間垂着枚與她腰間一模一樣的玉墜。
陸明軒突然捂住心口:“師妹!師妹!我有點喘不上氣……”
顔妤轉頭一看,陸明軒脖頸上青筋暴起。
那枚刻着“柳承嗣”的玉墜上,正泛着幽幽綠光。
她當機立斷,并指為劍,在陸明軒眉心劃出道清心咒。
符光沒入皮膚的刹那,玉墜“啪”地裂開一道細縫。
“好厲害的魇術。”顔妤将玉墜攥在掌心,餘光悄悄地上下打量着陸明軒。
這人有問題啊!
她不動聲色、不着痕迹地離陸明軒遠了一點。
碎星劍嗡鳴着劃出道劍氣,似銀色流光:“這玉墜在吸食生氣,柳府怕是養着不得了的東西,陸師兄,小心些。”
話音剛落,轎中伸出一隻纏滿紅繩的手,蒼白得幾近透明。
透過掀開的轎簾,顔妤猝不及防地和轎中新娘對視。
酸澀絕望的情緒,鋪天蓋地地湧上心頭。
顔妤鼻頭一酸,淚珠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
心頭那股不甘叫嚣着,似乎要将眼前的一切都撕成碎片。
身體的控制權似乎要被奪走,她手腕上密密麻麻地纏滿紅線。
鮮豔又瘆人。
“天地玄宗,萬炁本根!”銀色劍光暴漲,少女清澈的聲音幹脆動聽,紅線應聲而斷。
斷開的線頭在半空扭動着化作小蛇,卻在觸及碎星劍氣的瞬間灰飛煙滅。
她短暫地拿回了身體的控制權。
下一秒。
下雨了。
轎中傳來幽幽歎息,紙人轎夫齊刷刷地轉頭。
描畫的笑臉在霧氣中扭曲成哭泣的表情,眼角處大紅的胭脂混着雨水淌下行行血淚。
身後傳來蒼老的女聲:“表小姐怎麼還在此處?吉時将至,您若再不出現,夫人該等急了。”
回頭望去,是個穿着赭色比甲的老嬷嬷。
她左手提着白紙燈籠,右手撐着油紙傘。
那把傘的傘骨上,還密密麻麻地貼着奇詭難辨的黃符。
最詭異的是,老嬷嬷的瞳孔泛着死魚般的灰白,脖頸處有一圈細細的縫合線。
這次不是紙人,是死人了。
陸明軒剛要開口,顔妤雖然悄悄但用力地掐了他一把:“還請嬷嬷見諒,我與表兄初到貴寶地,被這十裡紅妝迷了眼,一時沒有找到正确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