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收終于結束了。
一車一車的糧食運到倉庫,堆成金黃色的山尖,農人們坐在田間地頭準備好好唠唠。
唠什麼呢?唠收成。
夏收時,柴将地切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當做可量化的任務下發。幫工的人在自己的小格子裡勤勤懇懇,忙碌于收割的第一線。
地裡的小麥收得差不多,間隔十來步左右有一團堆得高聳、搖搖欲墜的小麥,偶爾有燦黃麥穗在微風吹拂下落在田間。
運糧隊伍中打頭的是辨識度極高的精壯男子,個頭高大,體型不消瘦,在做工的人中鶴立雞群。
不像吃不飽飯。
人也不多話,就埋頭苦幹,無論是割麥還是運糧收稭稈都積極得不得了,對主家将稭稈單獨收拾好的要求沒一點疑問。
這人名顯,在其中叁、樹、草各類名字中也格格不入。
柴很滿意!女君說的激勵果然有用,幹得多拿得多,每收一石米,除工錢以外能拿到三鬥米,不想要米,也可折算成銀币。
看看男人,幹活多賣力啊!躲在暗處觀察了幾天,确定不是細作後,柴滿心都是對人的欣賞。
“顯也不覺累。”有人嘀嘀咕咕,羨慕顯的身闆羨慕得不得了。
廚娘中有許多附近村子的未嫁女子,顯的高大和勤勞襯得周圍男人黯淡了。說話的人快要到成家的年紀,對廚娘中的一個女子有些好感。
送飯時,那女子隻和顯說過話。其餘時候隻在後面乘飯,露出窈窕的眉毛與水靈靈的眼睛。
“誰嫁給顯,算是享福了。”年長老人提點年輕人。
你要是想娶到人家女子,總要努努力讓人家看到你的好。他們老人休息,男人也跟着他們休息,一分力不肯多出。
不像個靠譜的。
運糧處的喧嘩打斷了納涼衆人的閑聊。
年輕男人喜歡熱鬧,忍不住站起來,猴一般插入了人群中。
“一畝收成竟約有三石之多。”
細心人守在運糧車旁,心中盤算,說話間抓起一把麥穗,不可置信。
家中田地畝産區區一畝一石半左右,兩石出頭都難。收成完交了田租、戶賦後四成糧食都被收了上去,剩下的糧食不夠一家人敞開吃,隻能混個半飽。
若是畝産達三石,糧食剩下更多,家裡孩童與老人都能多吃點了。說話人小心捧着糧食,像是捧着自己剛出生的孩子。
顯也在心中估算,準确來說不是三石,而是二石八鬥。較趙國邯鄲周邊平均畝産,翻了一倍有餘。
之前精心伺候的田地,畝産不過二石。莊子上有農家大才!顯眼中精光熠熠,望着隐于果樹背後的房屋。
“沒想到陸呦種地也有一手。”
今年早春時,陸呦鬧着玩似的要種田。她想着讓陸呦受個挫折也好,種田哪是那麼容易的,莊稼和剛出生的嬰兒般嬌柔,稍有不慎,後果不堪設想。
沒想到,陸呦成了,果然是個奇人。
菱對着入庫的糧食,估算着莊子的田地總和收成,菱對數字很敏感,她雖沒下過地,卻了解過田地的産量。
這數字,遠遠超過她之前的估算。
嬴政也在暗暗驚訝。
近來幾周每天響午過後去送水,不免得對收成有好奇,麥垛比他記憶中的似乎多了許多?
他來到糧倉處,糧倉門前是三五成堆,腳上不斷動作的婦人,有說有笑。
嬴政一露頭,婦人看到後紛紛站起來,行了個不倫不類的禮,她們已經知道政公子和主家關系不菲。
他擺了擺手,問道:“這是何物?”
婦人推推搡搡,推了個領頭的出來,嬴政氣度非凡,婦人蠕嘴後讷讷回道:“脫粒機。”
這他能不知道嗎?他問的是為什麼脫粒機是這樣的,他仔細看了看,腳踏式脫粒機好玩的很,隻需坐在椅子上動腿,省時省力。
嬴政躍躍欲試,小腿蹬的和風火輪似的。金黃色的麥粒如火星濺落,落在人眼中,點燃眼睛中的一團野火。
畝産對嬴政來說隻是一個數字,但數字并不簡單。畝産提高意味着可以供養更多的軍隊,可以收取更多的田稅。
哪一項,嬴政都很有興趣。
周遭農人也很激動:
“主家說這東西可以借于我們,我們可以帶到家中去用。”
況且每收一石米,東家會獎勵他們三鬥米。
以他們的努力,額外獎勵拿不到一石米,也應該能拿到七八鬥米吧,衆人心中思量。
脫粒好的小麥被運至另一處空地,不遠,那邊的驚歎時不時傳來,勾的嬴政好奇不已。
循聲走去,又是沒見過的器物。
“這是在幹什麼?”
嬴政前世去田間行農禮時,正是播種季節,對糧食收獲的過程半點沒有了解。
很是疑惑。
他看向中心的手搖揚谷扇車,動作期間,扇車手搖曲柄帶動葉片生風,分離麥粒與癟粒、殼屑等雜質,黃澄澄的麥粒在空中揚起後落到竹兜中。
旁邊的老農人看到嬴政,想起了自家的孫子。嬴政白白胖胖,自家孫子瘦瘦小小,希望此次幫工,能讓孫兒多吃幾頓飽飯。
看着嬴政泛着光的好奇眼神,老農人越過尊卑,長得厚繭的大手摸了摸嬴政的童子髻,表情慈愛,“這是把麥粒中的沙礫,麥殼等物吹走。剛剛啊,是在脫粒,還要晾幹小麥,之後小麥才可以吃。”
他們農家一般不走這一步,費時費力确不過麥粒口感好一點的好處,實在有心無力。有麥殼、癟粒,糧食看起來多些,雖然難吃了些但也能填飽肚子。
單單這一項,能省多少力。老農人幹枯如樹皮的臉像是被雨水滋灌,透出不符合年齡的生機。
老農人抖着腿,上前詢問柴,“這些器物,我們當真都能借?”
柴是半個農人,因為被陸呦等人教授知識,半邊身子從土地裡掙脫出來,袍角鞋襪上卻依舊沾着土灰,當然能明白農人的喜悅的激動。
他趕忙扶住老農人:“是也是也,老丈您可要注意身體。”
周圍的人忍不住興奮嚎叫,激動無處發洩,正中心的嬴政不幸遭殃,無處釋放興奮的人雙手舉起嬴政。
人層層堆着,嬴政在最中心前後左右都是人,眼神尴尬的掃來掃去,被衆人炙熱的眼神燙到。
躲閃期間,他被人高高揚起:“啊——”
随着衆人的一嚯一哈之間,一升一落,嬴政驚恐過後,止不住的擔心。
憂慮沒有發生,他被背後如野草般的手保護得妥妥當當,年輕有力的手、幹枯的手、帶着薄汗的手,他切實感受到了喜悅,嘴角微微上揚。
*
“陸呦呢?”
嬴政的個頭剛剛超過書房中的槐木方桌,他兩隻手撐在桌子上,肉嘟嘟的小臉剛好擱在方桌上,懸空的腳向下夠了夠。
小孩很可愛,頂着淩亂的髻發也是。看得出來有手努力想扶正髻發,卻無能為力地放棄。
稀奇的不得了,這嚴肅且注重禮儀的小老頭可是第一次這個樣子。菱忍俊不禁,忍不住手癢捏了捏嬴政頭頂鼓起個小包的童子髻。
“菱~“嬴政提醒視線在他頭發上打轉的菱。
菱握拳抵在唇邊,用咳嗽代替笑意,她敢保證此時她要敢笑,政肯定能鬧翻天,“她與辛在廚房,說是想為政公子做些好吃的東西。”
嬴政撇撇嘴,陸呦肯定是自己嘴饞。每次興師動衆要搞什麼新奇吃食時,就會打着他的名頭。
菱拿出個梳子,領着嬴政來到書房後的一處卧榻。此前事務繁忙,她幹脆在書房裡放了個小踏,偶爾休息時會用,“我為政公子梳發整理可否?”
失蠟法澆築的青銅素面鏡,鏡面平整光滑,線條粗犷,和邯鄲的偏好不同得很,樸素得很。
菱注意到嬴政的視線,細心解釋道:“鏡子而已,能用就行。”
接着打趣地指了指鏡面,“你看,鏡面清晰地很。”
鏡子照得人影清晰可見,嬴政這才看清自己的形象,臉一黑,氣鼓鼓的坐在椅子上。
菱拿着木梳,貼着嬴政頭皮緩緩梳到尾部,碰到打結的頭發時動作更是緩慢。
慢動作襯得時光悠悠。
菱小時候機靈得很,什麼都想學,學會了這一手梳頭的手藝。
母親當時恨鐵不成鋼,手指不住戳她額頭,“學什麼不好,偏偏學這伺候人的手藝,《詩經》可通讀了?”
嬴政輕聲:“菱?”
隔着鏡子,他聲音很輕,菱卻抖了一抖,像是大夢初醒,她若無其事地詢問:“姬夫子給你留的功課做完了嗎?”
嬴政順着菱的心思轉移話題,坐在椅子上揮了揮自己寬大的衣袖,不以為然道,“當然了。”
菱算是知道,陸呦為什麼這麼喜歡逗政公子了,讓這麼個驕傲又老成的孩子露出小孩表情,确實好玩。
菱從方桌下的抽屜中拿出一枚糖果辛做的牛乳糖,不知是怎麼處理的,沒有一絲奶腥味。
她眼疾手快,塞進了做拒絕狀的嬴政嘴裡。嬴政下意識咂摸了下奶糖的滋味,微微眯眼,像是被按摩的很舒服的貓咪。
頭發梳好,嬴政回過神,耳尖泛紅,不好意思的拱手行禮,跳下椅子一溜煙跑遠。
還是個看重臉面的孩子。
明明喜歡卻抗拒,怎麼會是個如此别扭的性子,也不對,嬴政對辛的喜歡就不加掩飾。
賬本還很多,菱安慰自己如今無需多思多慮,總歸是個好孩子。
*
沒到庖房,嬴政已經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對,這就是面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