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十二用筷尖戳了戳眼前奇醜無比的面筋,面上全是坑坑窪窪的小洞,這東西真能好吃?他不信。
陸呦叉着腰:“既然不信,一會拌好調料你不能吃!”
墨十二輕哼一聲,側過身子讓辛擋住陸呦的視線,“我就要吃。”
兩人鬥嘴時,辛舀起一大勺面漿淋在蒸器上,拿起蒸器左右晃動确保面漿均勻地薄薄一層後蓋好蓋子,放到竈台,拿木柄敲了敲竈台,“燒火。”
陸呦和墨十二搶來搶去,最後陸呦勝出,推動風箱燒起火來,風箱拉得呼呼的。
辛叫停:“火太大了。”
陸呦讪笑兩聲,放過不堪重負吱扭吱扭的風箱,慢悠悠動起來。
墨十二毫不留情地嘲笑:“我們陸大貴人連燒火都不會了,辛你别給陸呦吃飯,她什麼時候會燒火什麼時候讓她吃飯。”
陸呦冷笑:“我可是你的主公!我要解雇你,我要炒了你!”
嬴政是這時候闖進來的,嘴角挂着弧度。
墨十二眼尖道:“是不是吃奶糖了,這麼開心?”
嬴政的嘴角由上揚活靈活現的變成下撇,小崽子不高興地看了墨十二一眼。
辛在背後拍了拍墨十二,提醒他。你說穿政兒喜歡奶糖,他别扭的性子會發作。
嬴政格外喜歡奶糖,但是卻不喜歡被人說喜歡奶糖,也很少吃奶糖。
辛問過為什麼。
嬴政一本正經,聲音奶聲奶氣,“養心莫善于寡欲。”帝王怎麼能有喜好的事物。
正經到辛啞口無言。
墨十二嘎嘎樂,張牙舞爪:“小老頭。”
嬴政不可置信地看了眼墨十二,眼角挂着淚,眼眶慢慢紅了。
墨十二大驚,嬴政之前可不是這個态度。
辛生氣地怼了墨十二背後一錘,“你别吃涼皮。”
讓你招惹小孩子,這招将是絕殺。
而後趕忙抱起嬴政哄。
小孩不屑地遞給墨十二一個睥睨的眼神。
墨十二氣得跳腳,這小屁孩這麼快就會栽贓陷害人前人後兩幅面孔了,以後還得了。
“辛,他诽謗我!诽謗我啊!”
默默觀戰的陸呦不語,隻是将煮好的面皮從蒸器中剝離,而後小心地用木鏟接着,放到一旁的竹籃中晾涼。
墨十二看着薄如蟬翼的面皮,“此物光滑透亮,一定很好吃,它叫什麼?”
“涼皮,需要晾涼才好吃。”陸呦雖然廚房殺手,但打下手的活做得熟練。她在木碗中加了些醋,加了些水,又放上了搗碎的茱萸椒、姜沫、野蒜沫,最後淋了一層杏仁油。
鮮味與辣味蓬勃而出。
*
三人一小孩很快在涼亭擺好碗筷,準備好的涼皮和料汁放在陶瓷盤中晶瑩剔透。
菱徐徐而來。
辛為嬴政專門調了碗調料,陸呦調的調料太過辛辣,不适合小孩子吃。
用筷子夾住墨十二蠢蠢欲動的筷子後,辛對着嬴政努了努嘴。
墨十二咬牙切齒,忍辱負重,看着嬴政對着他樂得牙不見眼,“政公子,可否饒了小民一時嘴快……啊不,是嘴賤?”
看了看捧着碗沒動作的辛,嬴政做思考狀,假裝不情不願地說道,“好吧。”
小崽子還為難了!墨十二捧着碗偷偷朝嬴政呲了呲牙,被嬴政不經意間的審視目光抓住。
對視期間,兩人均是心中一跳,又都故作平靜地移開視線,埋頭吃飯。
“隻剩晾曬,之後隻需要儲放進我們準備好的陶甕中就好。”菱和陸呦有說有笑。
準備的陶翁很有說法,甕内壁塗石灰和糯米漿,甕底鋪草木灰,密封後可以存糧三年不腐。
嬴政每天跑莊子,将陶翁的制作流程摸得清清楚楚。
菱想起自己剛剛整理好的數字,“說起來,莊子内的畝産很高,怕是藏不住,你怎會種田?”
說到這,好奇的人多了幾個,隻有辛捧着木碗不為所動。
陸呦語氣輕松,驕傲的仰起頭:“誰讓我有一個好的師門。”
菱深深地看了眼陸呦。
“農田而已,不與人争利,不會有什麼人注意。”陸呦沉思片刻,“我過幾天将堆肥,農具的方法和圖紙遞給蔺公,希望能推行開來。”
種地苦種地難,種地看老天爺臉色。
既然她将圖書館帶了過來,她總要用其中的知識做點什麼。
嬴政提醒道:“别忘了秦國。”
秦國不能落在趙國後面!
幾人探究的視線提醒了嬴政,他後知後覺想起自己的年齡,故作天真地撓了撓頭,“我阿父是陸呦的主公,不應該給他說一聲嗎?”
陸呦想起自己遠在西邊的主公,忏悔片刻,呂不韋為了她能照顧到嬴政趙姬,送來的金銀可不少。
她竟然忘記了這位大金主,雖說她現在已經賺錢,但不能當一分錢不是錢。
陸呦肯定點頭:“我拿加急信送去秦國。”
幾人各忙各的去了,墨十二去研究,菱去工作,辛去書房練字。隻有陸呦怕熱躲懶,躺在溪邊樹蔭下的大石頭上閉目養神。
大石頭剛剛被太陽曬過,躺在上面暖烘烘的。不遠處旁邊的樹枝響動,陸呦眼睛都沒睜開,“你想說什麼?”
嬴政從樹林叢中爬起來,順勢坐在陸呦身旁,“你怎麼知道我在?”
陸呦無奈,嬴政自從去到庖廚,眼睛時不時地瞥向她,一副欲言又止。吃飯的時候也是,她又不是瞎了。
嬴政坐在陸呦旁,想要開口卻不知從何說起,兩人在的地方一片沉默,唯有蟬聲漸起。
陸呦也不急,手裡的扇子有一搭沒一搭的扇着。日頭漸隐,西面天空鋪成大片墨染的绯紅與橘紫。
嬴政開口:“今日看到新的農具,農人狂喜。”
陸呦輕輕嗯了聲。
“庶民的喜悅竟是如此。”
他擡頭望向西邊天空,他隻見過麻木的庶民和絕望的庶民,那些人牙呲蹬目,哀哀切切,眼中是泛黑的死水和血絲。
在士卒的驅趕中,下跪俯首,留給他一個臣服的脊背。他對庶民的短短一眼浮光掠花般持續了三十多年。
“這是我教你的第一課,農,農人、農業。”
陸呦的扇子停下來,她坐起來認真地看向嬴政。遠處天際的橘紅一線展開,落在陸呦眼睛上,蒙上了一層瑰麗的色彩。
“教我?”嬴政以為,陸呦教給他的會是技術,會是器具,望向陸呦,眼中浮動着困惑與不解。
麥匆匆來見,身影停在聽不見嬴政和陸呦說話聲的地方,她喊道:“女君、公子,有人來見。”
嬴政的思緒被打斷,臉上的煩躁不加掩飾,看得麥戰戰兢兢。公子雖小,但氣勢如虹,莊子上他們最怕的就是政公子和菱女君。
扇子拍了拍嬴政的小腦袋以作提醒,陸呦慢悠悠擋在二人中間,“麥,慢慢說。”
這事說長也長,說短也短。顯找到柴,言明自己是農家人,在莊子上做工多日,現在請面見主家。
農家人在庶民和貴族眼中兩個形象,在庶民眼中,農家所求是天下人食能飽腹,是後稷的真正傳人。在貴族眼中,他們是異端,鼓吹所謂的均田,每天怒噴“食祿者不耕”的貴族與君主,活生生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農家每天與地打交道,一個個老農模樣,願意加入的士人更少。陸呦打聽時,農家已經四散飄零,隐與塵世,她一點農家弟子的衣角都沒找到。
柳暗花明又一村,農家弟子竟自己跳了出來。
陸呦扇子一收:“請人過來。”
許顯拿着自己的包袱換了身幹淨的衣服,站定在陸呦面前不慌不忙,施施然行禮。
嬴政從陸呦背後探頭,認出了這人,陸呦同樣認出了這人。他們第一天送蜜水時,第一個上前要水的男人。
“許氏名顯,拜見陸女君與政公子。”
他來做工時,仔細打聽過主家,一位阻止秦趙紛争的女子,在邯鄲城中名聲大噪一時,後來便沉寂下去了。
當時看到送蜜水的二人時,他有所懷疑。現在看來,他的推測确實是對的。
“顯此番前來,是為自薦。”許顯是個直接的性子,他沒有拐彎抹角,“觀女君重視田地,身邊有農之大才以興農富名,顯不自量力,想留在莊子上為女君效力。”
哦,這是想來做門客的。
陸呦扇子抵在下颚,眼睛一轉,有了主意,“我有一任務給你,若你做得好,我就留你在莊子,如何?”
“女君請講。”
扇子指了指嬴政,“你帶我的學生去體驗三天農人生活。”
許顯皺眉,政公子一看就知道是個養尊處優的孩童,怎麼适應得了普通農人的生活。
陸呦蹲下,視線和嬴政同一水平線,“你去看看嗎?政兒。”
嬴政堅決點頭:“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