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流觞池是主君請了巫者确定好方位,又請匠人鑿地十餘丈,引邯鄲城地下水脈,人工造成的湖。百來人浩浩蕩蕩的幹了四個月才完成。
池底鋪着從泰山下運來的卵石。池畔錯落映襯太湖石堆砌的假山,石隙間生菖蒲、卷柏,都是專門移植過來的好品種。
這一個池子,夠邯鄲附近的農人半年的吃穿嚼用的,辛啧啧稱奇,他以為自家賺的錢夠多了,看到這裡才覺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陸呦稱奇的是侍女見怪不怪的語氣,平淡到有些厭倦的尋常。
侍女抽空介紹了主君的新偏愛,也沒耽擱走路。三人走到平原君的書房時正好酉時三刻,侍女卡着點敲門,“主君,陸呦到了。”
卡點功夫比自己厲害多了。
“進來吧。”
趙勝的聲音中氣十足又悠長。
侍女比了個手勢,請陸呦和辛進去,自己則侍立在門口,站在那和個擺設似的,一動不動了。
陸呦帶着辛進門行禮。
竹簾半卷,日光斜映。
趙勝頭戴頂素色葛巾,邊緣用淺褐絲線随意縫邊,僅用一根木簪固定住,腰間挂着串未經打磨的玉石原石,看起來像個尋常中年人。
身後是漆了雞血紅、高抵屋頂的楠木書架,密密麻麻的全是擺放着書卷。
他哈哈大笑:“百聞不如一見,陸呦,我同你神交很久了。”
打官腔嘛,陸呦低着頭,語氣謙卑:“承蒙大人厚愛。陸呦早就聽聞大人的賢名,如今百聞不如一見,大人威儀棣棣,宛如明月。”
趙勝捋了捋自己的胡子,失笑道:“果真是個會說話的。”而後放下手中的帛書,“請坐吧,無需拘束,你這巧思果真有趣。”
趙勝說的是桌椅闆凳。他年紀漸長,跪坐确實不舒服,試了試陸呦發明的椅子後發現極為舒适,在書房中久坐看書也沒有之前難受,索性宅邸全都換上了桌椅闆凳。
“平原君謬贊,陸呦不過突發奇想。”陸呦謙虛又腼腆地笑了笑。
寒暄幾句,談話終于進入正題。趙勝坐直身子,“你的所求我知道了。我現在有一個問題,蔺公為何要殺你?”
陸呦抹了把臉,面容苦澀:“可能因為四年前我去秦國,阻止了秦趙之間再次戰争的緣由。”
“哦?”趙勝不動聲色,示意陸呦接着說。
陸呦沒有繼續說,隻擺了擺手:“我也隻猜測到這些。”
趙勝反而有了興趣,身子向前傾了傾,“說到這裡,我也有些好奇,你如何說服秦國的?”
“此非我之功,乃趙人之功。”看到趙勝挑了挑眉,她接着說,“四年前我去秦國這一路,路上民生凋敝,幾近餓死。田中糧食荒廢,雜草叢生。鹹陽糧肆中米中全是沙礫,一手下去分不清粟米和沙礫。”
想起長平之戰後的趙國,趙勝不自覺眉眼低垂,又想到陸呦說的情景,趙勝又開心起來,該死的秦國,該他們的!
陸呦接着說:“長平之戰後趙國雖敗,卻耗得秦國十室九空,怨聲載道。秦國雖赢,不過慘赢而已。”她做出個嗤之以鼻的表情。
“我重金賄賂應候好友鄭安平,說服範雎以秦國為重,秦王手下的文臣武将之首都勸他不要出兵,秦王難免心裡犯嘀咕。”
陸呦皺起眉頭,不解地繼續說道,“我沒想到,竟然真的成了。”
“沒想到?”
“對。”陸呦點點頭,“平原君應該聽說我辦了個學堂,我本是無意之舉,卻未想那些稚童的父母極為感恩,送菜送糧不說。當時坊間多有我閑話,他們一個個上門去罵。呦乞丐出身,未曾得到如何回護,隻想着能出一份力,便出一份力。”
陸呦的觸動不是假的,懷念的神情也不是假的。趙勝看得暗暗點頭,“你有稚子之心。”
辛也有所觸動,他和學堂中的孩子接觸更多,孩子都是天真的,所求不過吃飽穿暖而已,“要是不打仗就好了。”
趙勝心下歎息,如今大争之世,誰都虎視眈眈想從别國身上啃下一塊肉,不打仗比登天還難,燕國最近屢次在趙國邊境試探,不安分得很。
他按捺下對燕趙局勢的擔憂,感念于陸呦的稚子之心,他提醒道,“玥送來的圖紙隻有半張,但坊間這些農具早就傳播開來,你拿剩下半張圖紙做籌碼,可不是個好選擇。”
陸呦滿不在乎,“夏收時節,這些農具能早一點使用,農人便多省些力。至于我的籌碼,”她故弄玄虛的一頓,悠哉悠哉說道,“是您的愛民之心,您的愛才之心。”
說完,她拿出自己備好的下半張圖紙,徑自遞給趙勝,沒有半分遮掩之心。
陸呦這一番話的舉動,逗得趙勝眉開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