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勝彎腰從馬車中走出來,一下馬車,旁邊的仆人便撐開傘蓋,邊緣的流蘇在空中劃過一道痕迹,斜打雨珠。
蔺相如莊子上安靜極了,走過風雨連廊,雨打池塘,枝葉舒展,遊魚靈巧擺尾,趙勝觀賞這一副老天爺送來的雨潤萬物圖。
“蔺公。”
趙勝一行禮,他對蔺相如素來敬重,這可是趙國之良師。
屋中燃着厚厚的炭火,蔺相如骨頭上挂着張皮,剛要開口,嘴裡一陣抑不住的咳嗽聲。
趙勝快步上前,伸手撫了撫蔺相如的背。隔着衣袍,蔺相如消瘦得厲害,佝偻時脊背上的骨節硌手,像是海邊嶙峋的亂石。
看到蔺相如咳血更是大驚。
蔺相如神色自如的拿起手帕擦掉咳嗽的血絲,揮揮手制止趙勝的撫慰舉動,“無事,勞平原君費心了。”
趙勝緊縮眉頭,蔺相如困守病榻多年。前幾年卧床是為了避開趙□□的鋒芒,一朝天子一朝臣,沒想到已經如此嚴重。
趙勝張了張口,拿起桌上的水壺為蔺相如倒了杯溫水,“蔺公,潤潤喉吧。”
蔺相如端起杯子慢悠悠喝起來。臨了臨了,他動作越發緩慢,能從生活中的一舉一動中感知到時光和生機的流逝。
趙勝不說話,他也沒有說話的興頭。窗外雨聲隔着道門,悶悶的,似是有人低聲竊竊。
“我來,是為陸呦。蔺公為何要殺死陸呦?”
趙勝作為聞名天下的戰國四公子之一,從來不會偏聽偏信,廣開言路是他最優秀的品質。
他怎麼會聽信陸呦一人之說詞。
說到陸呦,蔺相如手上動作一頓,“陸呦其人,于趙有大害。”
趙勝不解:“我觀陸呦行為,她的所思所想一是為了賺錢,二是投注在農田。既不會領兵,又不懂軍事。如此之人,能有什麼威脅?”
“……她心向秦國。”蔺相如冷冷開口,即使她有諸多優點,但這一點,就夠她自己走上死路。
趙勝臉上費解。
陸呦雖是呂不韋的門客但四年前呂不韋離趙之後,陸呦和呂不韋看起來就沒有任何聯系了。
除此之外,陸呦和秦國的聯系隻有淺淺兩點,一是陸呦四年前去秦國待了四五天,二是陸呦和嬴子楚的孩子相熟。
趙勝不信,短短五天之行能讓陸呦這種人心悅誠服,況且陸呦若是向秦,為何當時不留在秦國,何故回趙。
至于陸呦和趙政相熟,一個生于趙,長在趙的小孩,能對秦國有什麼歸屬感,區區一個稚童。
趙勝直言:“我不确定您的判斷是否正确。”從懷中掏出陸呦送來的幾張圖紙,“她若向秦,何必獻上新農具,固我趙國農業?”
“陸呦去秦,秦國便出現了以農戰代血戰的口号,間人打探來的曲轅犁和馬蹄鐵可都對秦國有大用。新的技術、新的農具,你不覺得和現在有異曲同工之處嗎?”蔺相如氣短,拍了拍桌子,低低咳嗽起來。
趙勝搖了搖頭,蔺相如這套說法他不認可。如今天下局勢,能人異士輩出,難道天下有新的技術就是陸呦拿出來的嗎?
“如果是陸呦獻上的,秦國怎麼可能不封賞陸呦,又怎麼可能放任陸呦歸趙?”
因為當時秦國沒想到,陸呦還能拿出新東西來。一個匠人,一輩子能有一兩件代表作就足以為人傳誦了。
沒想到,陸呦她不按套路走啊!
這也是蔺相如沒想通的地方,也是他糾結再三,臨死才選擇動手的原因。
趙勝俯首,“既然如此,請您收回命令 ”
他派人去邯鄲附近的村子打聽過,陸呦莊子上新奇的不隻有器具,新奇的閹豬養豬方法,新的分層堆肥、綠肥輪作的法子,都是有利無害的好東西。
陸呦毫不藏私,周邊的農人對其贊不絕口,甚至有人猜她是神農傳人。這種人,怎麼能輕易殺死!
室内火星燃燒的聲音清晰得很,一粒一粒的燒。
“如今看來,陸呦于農有大用,強國在農,難道您不想趙國再次強大起來,一報往日長平之仇嗎?”趙勝苦口婆心。
北方匈奴和燕國虎視眈眈,西方有秦虎狼環顧,東邊和南邊的領居也不是好相處的。趙國必須強大起來,才能保護自己。
陸呦這人,可留可不留,他認為可以留。
蔺相如始終沉默不語,直到體内遲緩的困倦包圍他,緩緩送客。
“此事全我之責。若是我真錯殺陸呦,便讓我去先王座下忏悔吧。”
他緩緩開口,語氣不穩,身上的精氣神似乎被燒得正旺的炭火蒸發了。
趙勝還想說什麼,卻被蔺相如阻止。他已經下定決心,絕無更改的可能。
臨出門前,趙勝最後看了一眼這位謙遜低調、曾智勇無雙的老人。現在,已經不是他的時代了。
他揮了揮衣袖,重新踏入翻湧不見盡頭的風雨。
與蔺相如一談,趙勝下了決定,他要保住陸呦。他走後的書房,良久傳來一聲輕不聞音的喟歎。
*
司馬尚帶着二百親衛急行軍,十多天的路程被他們縮短至兩天兩夜,路上的馬匹都跑死了一批。
臨近邯鄲時,他帶着人一頭紮進了山林。山林中潮氣迎面,葉子上的雨滴凝聚成巨大一滴,在葉尖上欲落不落,壓得樹葉撐出個完美的弧形。
忽然,雨滴被經過的劍柄斬落。劍的主人小麥皮膚,發幹的嘴唇被雨滴潤濕。
司馬尚舔了舔嘴唇上的雨,“看樣子快到陸呦莊子了。”
他們是李牧親衛,擅自出動恐被趙王懲罰,于是脫下軍裝穿上了便裝。又因為是急行,為了避免引人耳目,于是一路上很少走官道,幸好隊伍中有個認路能手,不然走不了這麼快。
“終于到了!”有人止不住感慨,即使他們身體精壯,五天晝夜不停的趕路實在磨人心智。
“我現在隻想大吃一頓,然後呼呼大睡。”有人伸了個懶腰,聞言,一圈人低低讨論起來。
亥時,夜深人靜,雞眠狗睡。
陸呦被人吵醒,“女君,有客來訪。”
披上衣服走出門,雨已經停了,土地每一寸褶皺都吸飽了雨水,散發出一股生機勃勃的大地味道。
莊子内沿着山脈的燈被點亮,由最高端一路亮到了門前。
辛大刀闊斧地走在最前端,站在門口的人等的無聊極了,一身蓑衣,倚靠在門上,懶懶打了個哈欠。
聽到動靜,他目光擲過來。看到熟悉的人後目光重量減輕,笑意盈盈道,“辛!三月前一别,好久不見。”
“是誰?”陸呦詢問。
守門侍衛遞上敲門人送上的青銅令牌,上面镌刻着一個大大的“李”。
李牧的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