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鄲城中的告示牌上多了條張揚的求醫貼。
求醫貼上的字規規矩矩、一闆一眼,是辛一筆一畫寫出來的。銅管毛筆懸在空中,久久未落,墨滴順着毛筆尖滴落,在帛書上打出個豆大的墨點。
他被驚醒,坐在書桌半個時辰後,重重的寫下三個字“求醫貼”。
——願以千金求名醫會診。
自此,陸呦受傷加中毒的消息如狂風襲地一般,在邯鄲城中迅速傳開。
陸呦站在寝室角落,數着角落木雕上的花紋,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床頭邊絮絮叨叨的辛。
辛一日比一日沉默,卻在陸呦床頭絮絮叨叨,“莊子門口多了許多農人送的果蔬。這是我去邯鄲被人硬塞的——”
腳邊放着個籃子,籃子塞得滿滿的,裡面的水果被水洗過,水靈靈的,看着就新鮮。
“一位老婦人給的,說是剛在漆園中做工,拿到的報酬。”
漆園就是果園,在果子成熟的時候,會雇人幫忙采摘果子,免得果子爛在地裡。許多大北城的人,都會去漆園幫忙,謀生不說,偶爾主人家會送一兩個熟透的果子。
難得的水果,自己吃或者帶給家裡的小孩都好。
陸呦飄到果籃上,水果個頂個的品質極好,哪有主人家會把這麼好的水果送給雇工。
*
柴正在結算報酬,輪到一名瘦弱男子時,男子神情遊移,好容易下定決心,低頭将桌子上接給他的報酬推回去一半,而後轉身就走。
柴叫了兩聲,越喊,那身影走得越快,很快便消失在了田裡。
他丈二摸不着頭腦。
桌子上還放着一吊錢,是剛剛男子刻意留下的一半報酬。
柴撥了撥算盤,确定自己沒有算錯後,才問旁邊的許顯:“他怎麼走了?”
許顯幫黑家忙完夏收,剛回到莊子,就聽說自己新認的主公昏迷在床,有性命之危。
晴天霹靂!他還不知道莊子上的農家大拿是誰呢。隻是他隻會耕地,隻能忙好這一攤農事,暗暗祈禱了。
他混在農人之中,毫不起眼。
“聽聞主公有性命之危,大家都想……出一份力。”
柴收斂神色,一本正經,“我知道他們是好意,但我記得那人叫力夫,上有老人,下有嗷嗷待哺的小孩,怎能不顧家中情況。”
許顯:“顧了,不是隻留了一半錢嗎?”
柴頓了頓,将桌子上男子留下的錢細細收好,複又繼續發放報酬。男子的動作像是按了開啟鍵,後面的人紛紛留下一半銀币,不等柴勸慰,轉身就走。
柴神色苦惱,卻在賬本上将每人落下的錢币數額寫得清清楚楚。
“為什麼苦惱?”
“夫子們應該不想要這樣。”
雖是赤誠之心,但能來陸呦莊子上做工的,都不是殷食人家,他們留下的錢,恐怕夠家中五六天的吃喝。
比如力夫。
柴聽人閑聊時,聽到過他家的情況。他幼時受過傷,沒有得到好好的照顧,又常年挨餓,整個人差不多和柴一樣高,且兩腿一長一短,多被周圍人嘲笑。
來陸呦莊子上幹活,也是死馬當作活馬醫。他因矮小的身體被漆園拒之門外,都說他是不祥之人。
沒想到,陸女君點頭應下了他的請求,他成為了雇工的一員,家中忍饑受凍的孩子終于能吃上一頓飽飯。
“他們說我是不祥之人,您不害怕嗎?”
陸呦搖搖頭:“哪有什麼不詳之說,要我說,因為養活家人奔波,你是個真正的漢子。”
*
菱聽到柴彙報的事情,眉頭微微挑起。
熏香在屋内緩緩升騰,良久,她翻了翻賬本,“不能讓他們的好意浪費,去買些布匹,準備些糧食,當做福利發下去吧。”
當時,她和陸呦因此事争執過。菱認為,莊子的雇工待遇和其他漆園、莊子持平就好,但陸呦不這麼想。
她嚷嚷着:“能出來幫工的,都是窮苦人家。他們來我這麼幹活,我至少得讓他們有個奔頭。”
雖然她連吃飽飯都說不出口。
他們二人就站在這件書房中,據理力争,最後菱被說服,說起來,莊子上都是陸呦的東西。
福利這個詞,也是陸呦獨創,想不通陸呦怎麼會有如此多的巧思。菱笑起來,而後眉頭緊鎖。
陸呦啊陸呦,莊子上這麼多事,你得起來繼續幹活。
城中趕路的醫者多了很多,千金的求醫貼少有,據邯鄲較近地方的醫者全都風塵仆仆的趕路過來。
一些不慕名利的醫者,更看重求醫貼中的會診,聚集醫者,交流想法,互通有無。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長見識的好機會。
曉晨時刻,一輛青蓬驢車壓過官道,低調的進了邯鄲城。馬車上坐着一老一小兩人,粗布麻衫,質樸無華的樣子。
最顯眼的,要數老人的一把白胡,幹淨的、柔軟的發亮的白胡子。
驢車停到了一處民居,時辰還早,除了幾聲嗚咽的犬吠聲,再無其他。
坐馬車坐得屁股痛的小童一把掀開簾子,跳下驢車,小拳頭敲得屋門梆梆響,“師兄,快來開門,我和師傅來找你了!”
梆梆的敲門聲如擂鼓,驚起一片鳥雀,婦人的叫罵聲隔着幾道巷子含糊的傳來,這像是道預告,公雞撲騰翅膀的聲音,含糊不清的夢中呓語聲,還有人索性打開了門,想看看動靜哪傳來的。
白疾言披着衣袍,快步上前開門。看到小童他鬓角一痛,看到師傅時他眼睛一亮,“師傅!”
沒想到,他師傅竟然因為他的回信來了!
小童撇嘴,雙手環抱,頭擡得高高的:“師兄是不是不歡迎我?”
白疾言确實不是很歡迎,他師弟手勁大,小時候逮着他頭發抓,他頭皮現在還痛呢。
“哪有?”白疾言假笑,“我哪會不喜歡這麼可愛的師弟呢!”
說着,他側過身子,招呼老人和小童往裡進,“我已經準備好了床榻,一路奔波趕來邯鄲,師弟和師傅想必累的不行。”
老人環顧四周,民居雖小,卻五髒俱全,廚房中的米缸中全是白花花的栗米。
老人點點頭:“看來你混得不錯。”
白疾言獻寶似地帶老人小童轉了一圈房子,聞言點點頭:“平原君對門客極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