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相如纏綿病榻多日後死了,死的時候回望人生,難得放下效忠了幾十年的趙國。
于病榻前切切叮囑自己的子孫,離他最近的,是在家奉養父母的二兒子蔺光。
“我走後,扶我之棺回鄉,邯鄲暗流湧動,你大哥怕是護不住你們。”
蔺光哭得鼻涕泡都出來了,跪着向前爬了爬,雙手握住蔺相如枯枝般的手,“大哥還有幾日就到邯鄲了,父親!”
蔺相如對兒子多嚴厲,加上讀書人的含蓄傳統,自蔺光七歲後,他就再沒看到蔺光哭泣。如今看到将近不惑的人大哭不止,果真不忍直視!
蔺相如順着榻下跪坐的人往外看,在角落裡看到呆坐的姬原他擺了擺手,示意姬原向前來。
姬原期期艾艾地走上前來,咬着嘴唇欲言又止,蔺相如隻是摸了摸小女孩烏黑的長發,“原,不要自責。”
姬原年紀太小了,蔺相如又太聰明,當然能夠一眼看出小孩的不安和忐忑。姬原純孝,他怎麼舍得讓一個孩子背負這麼多,一個陪他在莊子上待了四年的好孩子。
姬原眼眶一紅,卻巴巴忍着,哽着嗓子說,“大父——”
她不知道說什麼,隻能一聲又一聲地叫大父,短短兩個字,似乎把女孩所有心事都付諸其中。
蔺相如面色驕傲:“我家有女,率真機敏、蕙質蘭心,大父驕傲得不得了,希望原以後的日子裡平平安安,萬事順心。”
說完,他看向榻下的其他人,含笑說道,“你們都要平平安安的,我隻要你們平安。”
無所謂出人頭地、出侯拜相,隻要好好活着。可惜了,見不到自己的大兒子蔺亮最後一面了。
相比于其他遺憾,這個遺憾似乎隻是浮光掠影般輕浮了。
他揮了揮手,将所有人趕出寝屋,“讓我和你們的母親兩個人待一會吧。”
他的妻子趙氏,名蕙,出生趙氏豪族,雕欄玉樹、膏梁錦繡中堆出來的玉人,嫁給他後同他一起養育兒女,為他洗手羹湯,操持家務。
更重要的是,同他談論軍政,為他出謀劃策,趙蕙不隻是他的妻子,更是他的知己,他的戰友。
蔺相如将妻子額前掉落的一縷碎發挽至她耳後,蕙向來端莊,規行矩步,何時有過額前扶額都歪了的情況。
蔺相如熟練地、慢悠悠地,像是在完成什麼重要的祭天儀式般,為自己的妻子整理儀表。
“蕙,你嫁與我,是我之幸,成為夫妻五十三載,委屈你了。”
他手掌由妻子的額頭,慢慢劃到臉頰,一筆一畫地掃過妻子額角的皺紋,臨摹妻子含淚的雙眸。
怎麼不委屈呢?妻子的才智不下于他,卻在族譜中連名字都不曾有,隻有冷冰冰的“趙氏”二字。
他不是沒有反抗,想要在族譜上端端正正寫下自己妻子的名字——趙蕙。宗族不許,族人更是不許!
冒着被除名的風險,他妥協了。人如浮萍于世,若沒有宗族抱團取暖,如何在這殘酷的世道活下去呢。
趙蕙雙手反握住蔺相如的雙手:“良人,我不委屈,我真的不委屈。”
世上女子皆如此。
況且良人待她極好,孩子聽話能幹,在餓殍遍地的世道,她能安穩活着,不用為生活奔波,能随意購買自己喜歡的首飾珠寶,可以讀書彈琴,已是萬幸。
她不委屈。
蔺相如從趙蕙的眼睛中看到了答案,他不再多說,“待我死後,你們扶棺回祖地,服喪幾年,待大王忘記了我,到時候再讓蔺亮從政。”
趙蕙點點頭,接着問:“之前的謀劃可要繼續?”
自從聽到趙勝親自送去的封陸呦為典農都尉的王令,聽到陸呦農莊前喧鬧的人群來送菜送果子,他總是沉默着,思索着什麼,此刻也是如此。
想到陸呦,他咻忽笑道:“那是個厲害的女子。”
趙國朝堂被她放了個驚雷,驚了個大仰翻,卻拿昏迷的陸呦和無賴的趙王無可奈何,隻當沒聽過沒見過,當個聾子瞎子。
“停了吧,陸呦勢不可擋啊。”
兩人慢慢閑聊起家常,聊孫子的親事,聊趙國的前途,聊院落中的荷花,聊風雨聊琴譜。
慢慢的,蔺相如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握着趙蕙的手也漸漸無力,豆大的淚珠落在兩人手掌上。
“蕙,開開、心心的。”縱使趙蕙不肯放下,蔺相如的手無力下垂,像是秋天的落葉般不可挽回。
“良人——”趙蕙的哭聲凄慘的傳開,隔着薄薄的門扉,衆人聽到哭聲便已知曉,小聲抽泣着,烈日的陽光竟不覺得灼人了。
蔺光被老管家提醒着,勉強撐起精神來,由老管家攙起來,因為哭泣全身無力,腿又麻,差一點倒在了地上,“二公子,小心!”
蔺光擺了擺手,灰白地說道,“去準備吧。”
天色陡然陰沉起來,仆人手腳麻利,在宅邸門口挂上了白幡與白燈籠。
短短一裝飾,白牆黑磚的宅邸瞬間蒙上層灰蒙蒙的傷感。仆人無言四散,在主家的吩咐下摘下廳堂中缤紛的彩色帷幕,轉眼間,白蒙蒙一片。
姬原身披孝服,跪坐在靈堂中雙眼無神,僵硬的身子被旁邊的祖母趙氏攬在懷裡。祖母因為夫君之病,打理得宜的頭發斑駁花白,嘴裡小聲哼唱,“采薇南山坡,遺穗贈山河,勿使我兒憂,勿使我兒愁……”
暖和的手輕輕拍打姬原冰冷的身子。
宅邸中人影行色匆匆,臉色凝重。蔺相如長子蔺亮乘馬車,千裡迢迢從柏人城趕回邯鄲見自己父親最後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