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又到了範晉的課上。見到宇文泰的座位空無一人,楊柯的心也放了下來,難道是蠶沙臭得他不想見人?昨日樂白和昌吉興緻沖沖地跑回來,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番宇文泰被蠶沙淋成泥人的狼狽模樣,樂得她整宿沒睡着覺,現下一回想起來還是忍不住咯咯直笑。
正偷樂着,耳邊忽地傳來胡亂搗鼓的聲音,她側首探去,才發現是慶甯郡主在磨墨。
這範晉規矩大,不允許帶童子上課,所以磨墨這等體力活也得自己幹。若是尋常的皇子公主倒還好,可慶甯郡主如今才剛滿十歲,哪來的力氣自己磨墨,于是在座位上吭吭唧唧半天,硬是沒弄出點墨汁來。電光火石之際,楊柯将自己桌上的墨汁遞給了她,所幸在範晉朝她們轉頭回來之前便坐回了原位。
“謝謝阿柯姐姐。”公主将手籠在嘴邊悄悄對着她說。
“沒事,你還缺什麼,就同我說。”楊柯也對她做着口型,又瞧着她圓圓的臉,忍不住朝她眨了眨眼,可這小動作卻被範晉看在了眼裡。
“阿柯,為師看你在下面動作甚多,看來是有所思考咯?”
楊柯尴尬笑道:“哪裡哪裡,師父您繼續講,我就不給大家添亂了。”
宇文拓照舊落進下石:“範夫子,您今天還真是問對人了,這楊柯作詩可是一流,講起詩詞來,說不定比您還有幾分新意呢。”
範晉聞言眼色一亮:“哦?阿柯,我方才講的這段話,以你看來,應當如何解讀?”
楊柯緊張得咽了口口水,她壓根兒沒聽,哪知道範晉方才講了什麼。于是趕緊向邊上的昌吉使眼色,她二人有了上次的教訓,這回也不明目張膽了,昌吉用手掌掩着嘴,低聲道:“花間集。”
幸好平日裡光看詩詞,這回楊柯總不會掉鍊子了,她立即道:“夫子今日所言,弟子大多都贊同,《花間集》乃詞家之祖,夫子選這本來講,當真妙極。”
範晉點點頭:“嗯,那按你的意思,還有不贊同的地方,快講與大家聽聽。”
楊柯心裡一咯噔:“有倒是有些,但弟子不知當講不當講。”
範晉擺擺手:“诶!現在是課堂上,哪有什麼顧忌的。”
楊柯開口道:“花間集全本共有十八首詞,首首精妙,但也因為盡寫閨閣情思而被诟病‘靡靡之音’,可奇怪的是,這些靡靡之音竟無一首是真正的女子所寫。”
範晉聽言點頭:“嗯,方才我說整本詞兒女情多,風雲氣少,乃是遺憾,不過你為何覺得沒有女詞人是遺憾呢?”
楊柯道:“既然要寫閨閣題材,女子難道不比男子更明白?”
章可馨反駁道:“花間集明明抒發的是才子不得志之意,哪裡是兒女私情?”
楊柯反問道:“既然才子自覺英雄無用武之地,又為何要假借女子之口表達?既然世人覺得男女之情難登大雅之堂,那男子為何又要寫兒女私情?”
一時間場上沒了聲音,衆人皆陷入凝思。
範晉哈哈笑了出來:“好問題!大家有何想法啊?”
樂白首先開口:“妻子思念遠方的丈夫,正如臣子想念朝廷的君主。以婦人思君不得的感情來寫自己的不得志,‘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不就是個例子?”
楊柯又問道:“若男子也怕被君主抛棄,倒不如直接學着女子一樣進宮侍奉皇帝,豈不是更直接一些?”
“什麼混賬話!這能一樣嗎?”宇文拓揚聲道,“要是男人不寫,那你們女人寫?我看女詞人也沒幾個吧。”
楊柯又問道:“我倒想問問殿下,女詞人少的原因為何?”
宇文拓道:“有句話叫‘女子無才便是德’,有才的女詩人怎麼會多?”
楊柯道:“殿下說得似乎有理,可到底是有才的女詞人少,還是世間根本就容不下她們?朱淑真的才華不容小觑,但她隻因想找一個愛的人嫁給他,結果卻是不得善終,死後也沒有埋骨之所。她犯的‘罪’,不過是和花間集的男詞人一樣罷了。”
伯喻沉吟道:“阿柯所言在理,能被記載下來的女詩人确實不多。不過,也有不少詩詞中留下了女子的驚鴻一瞥。眉山蘇轼的《定風波》裡,柔奴跟随王定國遠走嶺南,東坡問其是否安好,她答,‘此心安處是吾鄉’。我想,也許女人沒有機會留下她們的思想,但若有一雙發現美的眼睛,也不失為憾事。”
“好!此心安處是吾鄉,喻兒,她為何要這麼答?”話音剛落,衆人皆起身行禮,原是皇帝來了崇文館。
伯喻長身一躬:“回禀父皇,蘇轼認為,嶺南乃貧瘠之地,可柔奴回來後反而‘笑時猶帶嶺南香’,于是蘇轼問其緣由,柔奴才答,‘此心安處是吾鄉。’”
“好一個表裡如一、樂觀通達的女子!”皇帝笑贊道,“你們在讨論什麼?為何講起了詩詞?”
範晉道:“啟禀陛下,今日授課之時,臣為諸生講授《花間集》。方才他們踴躍發言,直言心中所想,見解新奇獨特,實在不錯。”
“哦?有何妙見?”
宇文拓答道:“楊柯認為女詩人不該被埋沒,男子也不該越俎代庖,寫女子的閨閣情思。”
“是嗎?”皇帝的語氣裡帶了些火花。
伯喻道:“父皇,楊姑娘的言論看似離經叛道,但仔細想來,也不無道理。”
皇帝并不理會伯喻,而是看向楊柯:“楊柯,朕問你,你覺得如今朝廷内有無虧待女子呢?”
此言一出,亭内氣氛徹底凝固了下來,方才那些讨論尚且還在詩詞歌賦的層面,可皇帝這一問,直接引向了朝政之上。
楊柯道:“回禀陛下,臣不敢妄言,如今陛下重開女官制度,便是給了女子施展才華的機會,較之前朝,陛下此舉盡顯非凡卓識,實乃聖明之至。”
皇帝緩緩道:“你不必害怕,更不必急着恭維朕,說出你心中真實所想便是。”
楊柯擡頭看向皇帝,見他面容平靜,又瞄了一眼樂白,樂白默默地搖頭,她垂眸道:“既然陛下如此開明,臣又有何理由隐瞞?臣之所言,皆為心中所想。隻不過……”
“隻不過什麼?”
“隻不過希望女官能夠和男子一樣,有自由婚配的權利。”
皇帝眯起雙眼,劍眉挑起:“自由婚配?”
楊柯并未察覺到異樣,又繼續道:“是,臣聽聞宮中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凡是進入内廷的女官,不可與他人……”
伯喻忽然截道:“父皇,您日理萬機,我們方才所論,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還請父皇不必費心,當作玩笑聽過就是。”
皇帝擡手止住他:“楊柯,你繼續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