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月明淨,柔軟細草間,馬蹄輕碾平沙,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楊柯忽然輕笑出聲:“記得頭一回出宮,還是宣王殿下‘失職’相助呢。”
伯喻眼尾微挑,語氣帶着幾分促狹:“這般說來,倒是在下護宮不力了。”
楊柯眸光一閃,問道,“诶,那晚你投出的暗器是何物?”
“玄冰刃。”
“西域暗器之首!”見他答得幹脆,楊柯語調上揚,佯裝嗔怒,“伯喻,第一次見我便下狠手?”
伯喻失笑道:“連羽林衛都拿你沒辦法,我隻能用玄冰刃出擊了。”他語調微輕,“不過出手時便料到是你,特意擊偏了三寸。”
楊柯面色稍緩:“那你是何時認出我的?”
“第一眼。”伯喻柔情目光毫不避諱地望進她的眼底,“那日你身着黑衣,步伐輕盈,一看武功就不俗。在我的印象裡,這幾年入宮的伴讀中,除了可馨外,會武功的隻有你了。幾句下來,便确定了猜想。”
“原來你早有預謀!”楊柯别過臉去,臉頰坨紅,聲線也軟了三分,“虧我還當是場偶遇……”
伯喻望着她耳尖紅色,勾起了嘴角:“有些偶遇,本就是命中注定。”他湊近她耳邊,“其實,很早我便對你有所耳聞。”
楊柯嘴角一抽,别是什麼當街被程玉槿追打的糗事吧。
“一年前,京中皆傳,李元的徒弟楊柯不知天高地厚,當衆妄議章将軍的詩作,但我卻好奇你究竟是何人。後來特意翻遍書齋,找你的詩來看。世人說你标新立異,不守規矩,但我瞧着,倒頗有眉山蘇氏之風采。”他眼底忽然閃過一絲狡黠,“而且,我還發現了姑蘇悠悠客。”
楊柯驚呼道:“那日在景泰宮,我還唬你來着,原來你早知道我就是姑蘇悠悠客!”
伯喻笑道: “是。《明齋廣錄》也是我故意所留,隻不過拿到殘本,倒是我疏忽了。”
他繼續道:“後來總想着能見你一面,有一次逸韻詩會,我特意前去,但那次你沒有來。之後朝務纏身,陰差陽錯竟耽誤了好些時日。”他握住她的手,掌心溫熱傳遞至她冰涼指尖,“直到你進宮,我才終于等到機會。”
“與你見面後,之所以對你隐瞞宣王的身份,也是覺着你随性不羁,若一開始便用臣子之禮相處,恐怕也無法走近你。”
楊柯這時才驚覺,自己以為的單戀,原來在伯喻的眼裡,早已到了情緣的中章。她更沒有想到,那些旁人眼中的糗事和不堪,在他眼裡,竟是最動人的模樣。
楊柯怔怔望着眼前人,一縷紅光忽然掠過她的臉頰,轉頭望去,遠處彤雲初現,這才驚覺天色将明。
她仰頭問道:“伯喻,我們要去哪?”
伯喻攬着她的手緊了緊:“去等一件禮物。”
“什麼禮物?”
“别急,等到了就知道了。”楊柯順着他和緩的語氣安甯了下來,望向前方,靜靜等待。
伯喻策馬到了渭河邊,馬蹄在堤岸踏出哒哒聲響。
楊柯望着河岸,疑惑不解道:“這就是你說的禮物?”
伯喻伸手替她攏了攏耳邊鬓發,嗓音裹着晨露的濕潤:“去年這個時候,我曾獨自一人在夜晚醉宿于渭河邊,”他的目光遙遙落于粼粼河面,“那日早晨醒來,睜開眼看見的,便是這番景象。”
楊柯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太陽從天水交接處緩緩升起,渭水滾滾而去,似要淹過天際線淋濕了朝陽。而那漫天霞光似也順着水柱傾瀉而下,染紅了整條渭河。
“你這是學東坡醉眠芳草?” 楊柯歪頭輕笑,“小時候常跟着爹娘走南闖北,直到讀了他寫的‘九死南荒吾不恨’,深受震撼,當即便立志要和東坡一般,遊遍天下,做一個潇灑的女俠。”
伯喻接道:“想來阿柯不必恨仕途坎坷,”他勾住她指尖,“一身輕松時,總能實現‘茲遊奇絕冠平生’的心願。”
二人相視一笑,楊柯順勢倚入他懷中,輕聲道:“若能和你一同‘茲遊奇絕’,便是‘九死南荒’我也不在乎。”
伯喻攬緊她的肩,嗓音柔若晨霧:“得遇卿卿,夫複何求。”他望着河面,眸光似也被染上了丹紅,“渭河不僅是大夏的母親河,亦滋養着柔然子民。”他指尖無意識摩挲着她肩頭,“每當心中愁緒難以排遣,我便會來此獨坐。”
話畢,伯喻仰頭深吸晨風,喉結輕輕滾動。不知怎的,這動作似乎很有感染性,楊柯也跟着微仰面龐,腥潤河風夾雜着幽人花香溜進鼻腔,恍惚間,西域沙漠的銀鈴和歌謠似乎也跟着河風從千遠萬裡迢迢傳來。
“為何獨愛此處?”楊柯從他懷裡揚起頭。
伯喻垂眸與她對視,眼眸深處翻湧着粼粼波光:“阿柯,身在朝堂,言行皆不由心。唯有流水,無論人間如何更疊,它始終奔流向東,誠實不變。”
楊柯心中莫名酸楚,擡眸時卻輕俏笑道:“現在,有我陪着你。下回你再來時,不再是一個人了。”
伯喻神色動容,将她重新擁入懷中。朝霞的茜紅軟軟落于其身,為兩人身影鍍上一層霞光。
“烽火曾熔并蒂蓮,宮牆壓碎鳳頭箋。”甜膩歌聲忽從對岸酒坊飄來,“山河換骨春難老,猶有離歌入暮煙……”尾音的餘韻被河風扯得支離破碎,随之散入粼粼波光,順着水流沒入遠方。
二人繼續上馬前行,須臾的功夫,馬蹄停在了一座宅邸前。門上匾額刻着三個燙金大字——“宣王府”。
剛下馬,門口便迎上來一隊人。其中一個老管家臉色掩飾不住的焦急:“殿下,張意初大人求見。”
伯喻徐徐道:“有說是何事?”
老管家垂了下眼:“今日督糧官蘇大人去了紫英閣,見了羲王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