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柯睜開眼,眼前是道道鐵鎖,身下是層層荒草。黑暗裡,一聲輕咳響起,混雜着血腥味和潮濕的黴味湧進鼻子。摸黑探去,觸到身側有一人,鼻尖又嗅到熟悉的龍涎香,她驚詫道:“宇文泰?你怎麼也在這兒?”
“很奇怪嗎?”他施施然道,“若我不在,你很難平安離開。”
楊柯這才回過神來,适才在殿内,皇帝已被自己惹得怒極,她被關進大牢也在意料之中,但此刻,身上卻沒有任何受刑後的痛楚,她擡眼問道:“方才在殿内發生了什麼?”
宇文泰目光掠過她蒼白的臉,緩聲道:“父皇要把你關進來,我不放心,便求他将我一同關押。”
終究還是連累了他,楊柯垂眸輕歎:“難為你了,被我牽扯進來,白受這一趟苦。”
宇文泰輕笑一聲:“你是我的伴讀,被關進大牢,我豈有坐視不管的道理?”
“多謝殿下。”但他貴為皇子,哪能這般輕易就被押入大牢。念及此處,楊柯忽然想起宇文泰幾日前許下的承諾,猶豫片刻,還是忍不住開口相問:“殿下前些日子說要助我出宮,如今出了這檔子事,會不會因此觸怒聖上,也跟着陷入麻煩?”
宇文泰垂了垂眸:“這兩件事并無關系。那日回宮後,我便向父皇上奏,但他一口回絕,我試着再三說服也沒有辦法,也不知是什麼緣故。按理來說不會如此,以往女使提前出宮也不是沒有先例。”見她在一旁不聲不響,他語氣中帶着歉意,“抱歉,我不該給你承諾,讓你希望落空。”
楊柯笑道:“殿下何必道歉?能提前出去自然是好,若不能如願,安心過好剩下的日子就是。”嘴上雖是這麼說,但楊柯的心裡難免失落,即使有宸妃的毒藥控制着,她依然抱着一絲逃脫囚籠的幻想。可這也不是宇文泰能說了算的,她心裡不禁又氣又疑,那狗皇帝到底在想些什麼?不是口口聲聲說要打死她麼,為何又不肯放她走?
宇文泰伸手探她的額頭,眉峰擰起:“你有多久沒進食了?”
楊柯靠在石牆上,如實回答道:“第一日進勤政殿前吃了些,後來便沒再吃。”
他的語氣裡略帶愠怒:“餓了三日,又在掖庭受凍,鐵打的身子也扛不住,怪不得會暈過去。”
“那兒的東西是給人吃的?”楊柯回想起掖庭裡的黴味,一股火冒了出來,“啃一口饅頭能拉出半裡地的酸水,就怕鬧肚子還沒地方接手,到時候不僅要挨着寒風,還得憋一肚子屎。”
宇文泰瞪她一眼:“那你還要屁颠屁颠地被關進去?我早讓李公公好生跟你囑咐,最後還是沒用。”
楊柯聲音發虛:“既然殿下已經知道了結局,又何必阻攔?”
宇文泰忽然調轉開臉,咽下歎息,半晌後,才聽見他低啞的聲音:“若我阻攔,還有把你救回來的可能。”
楊柯剛想開口,一陣穿堂風灌了進來,鼻尖忽嗅到鐵鏽般的血氣,環顧四周,其餘的牢房裡并未關着什麼罪犯,這氣味隻可能從眼前人身上傳來。
一個不詳的預感從心裡升起。楊柯往前爬了爬,湊近他的身子嗅了嗅,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宇文泰,你是不是……替我受了鞭刑?”
他抿了抿唇,語氣裝作淡然:“還是被你看穿了。本以為這獄中光線昏暗,還能瞞你一時,卻忘了該死的風。”
楊柯急聲道:“為何要為我受罪?我闖的禍,就讓我去——”
“你覺得我忍心看你被打嗎?”話音在空蕩蕩的獄廊裡來回激蕩,襯得牢房内愈發安靜。
楊柯沉默了下來,伸手輕探他身上的傷口,血液觸上指尖,溫熱直達心底,融化了最後一層隔閡。
良久,宇文泰見她垂着頭不說話,擡手去探她臉頰,指腹忽然一濕,他心裡也跟着一酸。
“對不起,是我拖累了你。”她的語氣裡帶着沉重的鼻音,宇文泰見不得她暗自垂淚,于是故意調侃道:“你掉的這些淚,還不夠給我清毒傷口的。”
楊柯忽而破涕為嗔:“你若娶了娥皇女英,她們的眼淚倒是足夠,我可哭不了那麼久。”
宇文泰輕輕一笑,伸手撫了撫她的頭發,問道:“你冷嗎?”
還未等她回答,他已将外袍脫下,輕輕披在她肩頭。帶着體溫的錦緞瞬間包裹住楊柯單薄的身子,血腥味混着他身上獨有的龍涎香幽幽傳來。
宇文泰拉過她的手,楊柯順勢俯身,小心翼翼地避開他的傷口,将頭輕輕靠在他心口。
他展開雙臂再次擁她更緊,她也回抱過去,試圖将暖意傳遞給他,脆聲道:“這樣我們都不會冷了。”
宇文泰揚唇輕笑,視線望向窗棂透進的一縷陽光,空中的浮塵在那寸光影中悠悠蕩蕩。背上的傷口雖隐隐作痛,但心口卻被填得滿滿當當。
他久久地凝望着那三寸光明之處,隻希望這些浮塵永遠不要墜落,永遠在陽光下飄舞。
過了半日,天色全黑,宇文泰緊閉雙眼,呼吸沉重,楊柯伸手探了探他的臉,臉頰滾燙,估摸着是傷口發炎,已至發燒。
她開口呼喚獄門前的獄卒,那人本在伏案酣睡,被楊柯驚醒,迷迷瞪瞪地走過來。
“殿下在發燒,快去傳太醫!”
他揉了揉眼睛:“楊姑娘,奴才沒這個本事。”
楊柯急道:“那你告訴獄吏,讓他來。”
獄卒搓着手直往後縮:“叫大人來也沒法。陛下吩咐了,不準管您二位的閑事。”
楊柯冷聲道:“殿下隻是暫時被關在這,若他有個三長兩短,你擔待得起嗎?”
他愣住了,喃喃道:“是,是,奴才這就去禀報張大人。”說完,便擡腿往外跑去。
須臾,一行人沖進獄廊。為首太醫背着藥箱,身後獄吏攥着鑰匙,額頭沁滿冷汗。
“大夫,殿下發燒了!”楊柯趕緊将宇文泰扶起,靠在牆壁上。
太醫在宇文泰身旁蹲下,伸手去探他的脈。硬是等了片刻,才慢慢道:“氣短乏力,體内又熱氣郁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