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會告訴他這個真相。
她要讓他把這一切當成一場夢。
重活一世,她要的已經不單單是他的愛了,她想知道上一世自己的死因究竟和他有沒有關系,她想知道永甯十年那場兵變背後究竟還隐藏着怎樣的陰謀。
距離永年十年還有三年……
沈銜月清理幹淨現場的痕迹,旋即折身離開,她擡手撥開拂及面頰的新葉,在邁出最後一步之前,她回頭深深望他一眼。
他安靜地躺在青石台上,眉眼如畫,清冷絕塵,一如,當年初見。
她心絮微亂。
前塵忽寄夢中夢,今生猶見風裡風。
刹那間,她憶起了許多人,許多事。
上一世,煙雨朦胧,他從江南的水墨中翩然而至,及笄宴上遙遙一見,她對他芳心暗許,彼時,她是太傅府的掌上明珠,是天皇貴胄都要讨好追求的對象,她是那樣的驕傲那樣的明豔,她相信,他一定會愛上自己的。
可他沒有,哪怕她最後嫁給了李元徹,他也不過淡淡說了一句“姑娘珍重”,她曾經以為自己很了解他,她知道他喜歡的吃食,知道他愛彈的琴曲,直到臨死的時候,她才明白她從未看清過他,她甚至連他的真實身份都不知道。
她愛的是殘缺的他,是不完整的他,因為這份殘缺,補全了無限可能,因為這份不完整,成就了無數圓滿,恰如鏡中觀花,水中望月,正因這份朦朦胧胧的夢幻,才更叫人心向往之。
她後來常常感歎,人在年少時不該遇到太過驚豔的人,否則一旦錯過,便是終身之憾,即便後來,她遇到了許多人,端方如李元洵,癡狂如李元徹,在她的心底,也都不及他萬分之一,愛到最後,她已經分不清她愛的究竟是這個人,還是這份執念,她的愛戀熱烈瘋狂,仿佛飛蛾撲火,即便得不到他的半點回應,她也不後悔曾經這樣真切地愛過一個人。
隻是這一世,她更愛她自己……
*
時傾塵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中,他和一個女子發生了一些不可描述的事情,芙蓉銷魂,潋滟貪歡,即便是在夢中,他也覺得不可思議,他曾經一遍遍告誡自己,這輩子,他在男女情分上注定無緣。
大徵國土淪喪,至今未收,燕北十六州支離破碎,風雨瞑晦,夷狄鐵騎虎視眈眈,蠢蠢欲動,自從燕北十六州失陷敵手,朔北昔日的天塹屏障不複,腹地大開,利刃懸心,這盛世繁華的幻滅隻在敵人的一念之間罷了,滿朝文武卻還在主戰與主和之間搖擺不定,何其可笑!
時傾塵曾經立誓,這輩子,他誓與燕北十六州共存亡。若是皇恩浩蕩,他願以血肉築梁,奪回燕北十六州,從頭收拾舊山河。若是喉舌難辯,他哪怕擔了亂臣賊子之名,也要以飄搖微末之身,祭奠枉死的紅血白骨,萬千亡魂。
他尚不能自全其身。
又怎麼敢染指情愛。
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心裡面住進了一個人,說來奇怪,他明明不認識她,卻在她眼波流轉、淺笑嫣然之際,似見故人驚鴻影,他不記得他們有過怎樣的曾經,可是他會跟着她的歡喜而歡喜,跟着她的傷悲而傷悲。
沒有人知道,他從“建安盟”确認了“沈銜月”就是“梨容”之後,他的心裡是何滋味,直到那一刻,他才意識到他對她的感情早已超過了兄妹之情。
那夜,他獨自一人待在聽瀾苑中,放任冰水将自己淹沒,在徹骨淩寒中,他又生出了些許僥幸,幸而她真的是他的表妹,幸而他們之間不可能有除了兄妹之情以外的感情,當他從冰水中掙紮出來的那一刹那,他決定正視自己的内心,從今往後以兄長之名護她一生一世。
可是這個夢……
他再次迷惘……
素華翻飛,弦月弄影,他被無休止的夢境淹沒,心甘情願地随她沉淪,南朝遺夢何須憾,但願長醉不複醒,他不知道這場夢的真假,他怕是真的,更怕是假的。
“銜月!梨容!”
伴随着兩聲呓語,時傾塵陡然睜開眼睛,黃昏刺入眼眸,流雲漓彩,烏金西墜,水天一色間的光芒熾熱而又絢爛,染就百餘丈的紅塵斑斓、錦繡繁華。
清風拂面,刹那間,夢中種種煙消雲散,時傾塵出了一會兒神,他的腦袋痛得很,幻象與現實交疊掩映,像是水和沙摻在一塊兒,混混沌沌,不清不楚,意識忽閃之際,他的腦海中驟然浮現出她的倩影,他怔了怔,暗暗責怪自己太過癡心,簡直到了荒唐可笑的地步。
他撐着青石台坐起來。
夕色微闌,醺風沉醉,空氣中飄來了一縷影影綽綽的琴音,似乎是梨花苑的方向,他猶豫片刻,還是打算過去瞧瞧。
起身時,他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金燦燦的餘輝灑落,他低頭,瞧見自己雪白的袖袍上泛着細碎褶皺,好似揉亂的雲絮、山巅的石浪,兩側衣襟滑落,以一種很潦草的方式系在一起,顯得很生硬很匆忙,這絕不是他系衣裳的手法,他的臉色倏爾一白,他隐約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發生了某種難以啟齒的變化。
尤其是……那個地方……
難道夢裡的一切都是真的?
難道,那不是夢?
時傾塵心緒繁亂,他匆忙換了身幹淨衣裳,快步往梨花苑走去,他走得太快,路上甚至撞到了兩個人,顧不得對方詫異的目光,他奪步而去,直奔梨花苑。
雖然他不記得昨夜發生了什麼,但是直覺告訴他,這件事一定同“梨容”有關。
*
梨花苑。
莺兒正在廊下打梅花絡,見他來了,忙迎上前去,“世子殿下怎麼過來了?”
時傾塵掃了眼緊閉的房門,“梨容呢?”
莺兒聽見時傾塵直呼“梨容”的名諱,不免有些訝異,不過她還是回答道,“姑娘剛剛彈了一會兒琴,說乏了,命我們都出來,這會子,想是已經歇下了。”
“歇下了?眼下不過戌時三刻,她就歇下了?我竟不信她睡得這般早。”
說着,時傾塵便要推門進去。
莺兒愣了一下,心說世子殿下平素不是這麼不穩重的人啊,怎麼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她連忙伸手擋在門前,“世子殿下,姑娘才從佛堂回來,乏得不行,的确已經歇下了,男女有别,殿下不能進啊,殿下若是有什麼事,不如明兒再來吧。”
時傾塵步子一滞,“佛堂?她又去佛堂罰跪了?是祖母讓她去的嗎?”
“不,是姑娘自己要去的,姑娘說,她給世子殿下惹了麻煩,心中有愧,昨兒從慈安堂出來就去佛堂跪着了,姑娘跪了一天一夜,直到一個時辰前才回來。”
“所以她昨天一整晚都在佛堂?”
“是啊。”
時傾塵怔在當地,斂眉不語,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不管不顧跑到這裡是多麼荒唐的一件事。他來找她,除了昨夜的那場夢,還有許許多多的疑心,可是說穿了,再多的疑心也不過是疑心而已,他沒有任何懷疑她的理由,他甚至說不清,自己為什麼會如此激動如此糾結。
若真是一場夢。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在夢中和自己的表妹發生了如此不堪的事情,豈不是說明他一早就對她存了不該有的心思?他自視甚高,怎麼能接受這樣的自己?
若不是一場夢。
對于女子而言,看不見的貞潔遠比看得見的性命還要重要,如果那個女子就是他的表妹,他更是愧對先祖,愧對父母,他又有何臉面再來見她?
時傾塵不自覺後退半步。
莺兒看着他如喪考妣的樣子,疑惑不解,試探着問,“殿下?”
時傾塵沉默了一下,“等她醒了,不必告訴她我來過。”
莺兒似懂非懂地應了聲,“好。”
就在這時,門開了。
他呼吸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