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晉乾元十六年,正月初七。
新年伊始,嚴寒依舊,京都昨夜下了場罕見的大雪。
江希月從噩夢中驚醒,盡管此刻屋内的炭火燃得正旺,身下的被褥也柔軟如雲,她的四肢百骸仍感受不到絲毫暖意。
這是她在這具同名同姓的身體裡重生以來的第七日了。
除夕那天她去城外收藥,回來時正趕上春神獻禮,整個朱雀大街被圍得水洩不通。
她費力擠出人群,快到家時卻見到沖天的火光,聽人說她家走水了,家人一個都沒能逃出來。
官府的衙役來了,他們二話不說将她抓走,直接關進了死牢,逼她認罪。
簽字畫押的時候,她趁人不備用手裡的筆杆子刺瞎了典獄長的一隻眼。
粗重的鎖鍊刺穿了她的肩胛骨,她被倒吊起來鞭笞,直至遍體鱗傷。
奄奄一息時,有人喂她喝了什麼,再醒來,就在這具身體裡了。
丫鬟端來一應洗漱用具伺候她起床。
江希月望着滿屋子的符箓,問她:“盛家的人來了嗎?”
喜寶乖巧地點點頭,聲音軟糯:“來了!奴婢偷偷去瞧了,一共來了三位大夫,此刻都在夫人房裡。”
他們果真來了,江希月心中暗喜。
原主是當朝一品将軍嫡女,自小患有心疾,出于某種原因被長養在府中,足不出戶。
除夕那晚,不知誰放的煙花,竟把她給吓死了。
将軍府大過年的操持了一場白事,可吊唁的賓客還未到齊,死去的小姐又在靈堂裡活了過來。
這一幕把将軍夫人吓着了,連着幾日也不見好,還驚動了夫人的娘家盛家。
盛家說不日便會送幾個府醫來給夫人瞧病,沒想到正是今日。
所以此刻是偷溜出府的最佳時機。
江希月快步走向梳妝台,對着銅鏡随意挽了個發髻,她在妝匣裡翻來找去,尋出支不起眼的木簪。
“衣裳有了嗎?”
喜寶從櫃中取出一件男子外袍,抱歉道:“小姐,奴婢今日去浣衣院沒弄着小厮的衣裳,隻順到這一件,瞧着倒像是大少爺的,您看行嗎?”
江希月低頭瞥了一眼,衣裳是玄色,所用的布料錦繡華美,暗紋淡雅,看起來并不顯山露水。
“問題不大。”
喜寶放下心來,又找出一頂瓜皮帽給她戴上,銅鏡裡登時映出一個清秀的身影,像極了個瘦弱又滑稽的小厮。
喜寶将包裹塞給她,再次叮囑:“小姐,您一定要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江希月點點頭,迫不及待走出院外。
原主過去十年來從未踏出過院子半步,因而對将軍府的地形不太熟悉,她順着喜寶描述的路線彎彎繞繞地走,不多時就看到了後門。
她壓低帽檐,弓着身子悄悄提起過長的衣袍,捏着嗓子冒充自己是盛家的藥童,忘了東西要回府去拿。
那門房見他是生個面孔便信了半分,又看到這一身绫羅綢緞,琢磨着盛家果然是京城有名的簪纓世家,連藥童都穿得如此體面,于是沒再多問,放她出了府。
她幾步快走下了台階,越往外走步子越快,最後幾乎是一路小跑起來。
将軍府在京都的正西面,沿着坊街向東一直走,經過通往皇城的朱雀大街,再向北轉個彎,就能走到她前世的家。
沿途有巡防司的人在指揮百姓清理積雪,江希月把衣袍的領口往上拉遮住了半張臉,她避開人群,東鑽西鑽,很快就到了綠槐巷。
她在巷口站了良久,最終鼓足勇氣走進一間破敗的院門。
放眼望去,這座宅院已經全部化為焦土,凡過眼處,滿目瘡痍。
那天她隻是沒能按時回來而已,便從此與親人陰陽兩隔,而今她自己也是面目全非,成了寄在别人身上的一縷幽魂。
江希月心生悲涼,默默将懷中包裹打開,裡面裝着幾根白蠟燭、一把香以及一些簡單的供品。
她将這些物什仔細擺在地上,又點亮蠟燭,把燃香插在一個裝滿了米的小甕裡,随後燒起紙錢。
今日是她家人的頭七。
她對着空蕩蕩的院子呼喚:“阿爹,阿弟,我回來了......”
“是我,希兒啊!”
“你們出來看看我,和我說說話好不好!”
她跪在地上痛不欲生,手指緊緊扣起,指甲縫裡嵌滿了污泥。
她的家人死得冤枉,官府可以這樣草草結案,她卻不能。
阿弟自小習武,身手敏捷,大火燃起時候,他怎會逃不出來。
那天屋裡一定發生了什麼。到底是誰害死了他們?
都說人死後的第七天,鬼魂會回家看看,為什麼她喊了這麼久,他們都不出來?
難道他們在怪她?
白霜般紙錢在火星中蜷曲成灰燼,平地裡忽然起了一陣陰風,她的眸底閃過奇異的金色。
“阿爹?”她猛然回頭。
陰冷的死寂中,無人答話。風聲呼嘯而來,回旋在耳畔。
一個白影子緩緩從遠處飄來。
離得近了才看清輪廓。
這是一個人的身體。
它沒有頭。
......
她很确定,她不認識這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