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依稀辨出個“我”字,另一個大概是“不”,還有個或許是“死”。
我不想死。
人在危機關頭為了自保連妻兒子女都能抛下,何況是氣節與風骨。
傳聞中,三公子王淵清氣質高潔如蒼松翠柏,談笑間謀略千裡,可如今面對死亡,他又同俗人有何分别。
顧九溟轉回目光,問冷俊傑:“你同王家究竟有何仇怨?你可知今日若燒死三公子,你們也别想活着走出這道城門!”
冷俊傑冷笑三聲,這次沒再咳嗽。
“納蘭也罷,顧性也好,這天下終究是你們這些當權者說了算。你們的勢力盤根錯節,四通八達,捏死我們如同捏死螞蟻浮遊。我們今日拼盡所有,殺你們一個也是好的。”
他眼底迸出光彩,顧九溟心道不妙,想阻攔卻慢了一拍,冷俊傑的号令已經下達,手持火把的苦力們點燃柴堆,他們眼神堅定、迫不及待,像是等待了許久,這一刻終于能夠親眼目睹仇人的後代在他們手中枯萎死亡。
這根本不是一場談判,顧九溟感覺自己上當了,或許還有人蒙在鼓裡,但他的頭腦已經清醒。
這些人根本不要什麼家宅銀兩,他們一早就知曉安國郡主不會被換過來,他們想要的,一直都是王三公子的性命。
他們将王公子綁在遙對皇城的南門正中央,要他在衆目睽睽之下,在皇室與家族的漠視與絕望中活活燒死。
這便是他們今日行動的最終目的,或許連管五都沒弄明白,但冷俊傑一定是清楚的,而他所代表的前朝工匠後人才是這場陰謀裡的最根本的行動領袖。
可他為何要這樣做?
這群人匿伏多年終于出擊,隻為除掉一個當權家族未來的繼承人。
螞蟻為了撼動大象,隻一次,就要犧牲掉所有同伴,這代價未免太大了。
來不及再細想,那火油的勢頭早已沖天蔽日,他暗中調配的金吾衛到達指定位置,他再等不及王家來人,遂一聲令下。
禦林軍從四面八方殺進陣來,塔防下的暗鎖早已啟動,幾個身形矯健的金吾衛快速爬升,跳躍在城牆和塔身半腰處。
等待已久的防火隊迅速在後方結起陣型,搭好雲梯,将鼓鼓囊囊的牛皮囊用投石法遠遠抛向濃煙滾滾的廣場中央。
那皮囊在半空破裂,内裡裝的卻不是水,而是垩灰,粉塵霧霾撒向大地,蓋住了部分火星,有些直接被撲滅了。
冷俊傑強忍喉頭幹癢,立刻集結防守,他們在火堆外側築起人牆,堅硬的盾牌擋在各自身前,由高到低,毫無縫隙,将那圈中燃燒的火焰守得徹底。
那事先塗下的火油但凡沾染起半分火星,就開始燃燒,蔓延速度驚人。
幾百個苦力揮舞着錘斧,見人就砸,見馬就劈,他們毫無章法,全憑蠻力,眼前的每一個敵人好像都是殺死他們父母妻兒的罪魁禍首。
占據城牆高塔的人不斷向下射放火箭,中箭的士兵急急将火撲滅,可仍然翻起了眼白,唇色漸黑吐血而亡。
“大人小心,那箭上有毒!”盧太尉雖未加入戰局,卻在遠處将戰況看得一清二楚。
顧九溟騎在馬上與人周旋,傷口早已裂開幾處,他咽下喉頭一抹腥血,極目遠眺,南門外号令已發,那群苦力此刻腹背受敵,卻依舊酣戰。
若是尋常作戰,不出一刻鐘城門定能拿下。
可這些人鐵了心要與王公子同歸于盡,他縱有精妙布局,萬數精兵,卻無法與火焰賽跑,以現在的燃燒速度,不消半炷香,王公子必定化為飛灰。
激烈的厮殺聲震耳欲聾,京都城彌漫着絕望,正在疏散的車馬辎重完全停了下來,人人駐足而立,隻為看這場殘忍至極的肉身博弈。
他們目光所及之處是斷裂的殘肢,從天而降的火箭,高塔上跌落的軀體,城牆上被推倒的雲梯。空氣中翻滾着灰粉與煙塵,沖天的火焰像地底射出的日光,直達雲霄。
王公子鮮豔華麗的袍角已被點燃,他忍着巨大的痛苦拼命扭動着身軀,目眦欲裂,濃煙将他纏繞,在炙熱的爆裂聲中被拖入無邊黑暗。
燃燒的絕望傳染了每一個人,百姓們呆立在原地,目睹昔日驚才絕豔的貴胄公子在他們眼前化為火炬。
人們不知發生了什麼,為何會卷入這場荒誕又殘忍的噩夢。
人群中走出一個耄耋老人,他拄着拐杖,眼底盡是蒼茫,上一次這樣的景象,還是十六年前,顧皇破宮的那一日。
“亂了,亂了,全亂了......不該這樣,不該這樣啊......”老人涕淚橫流,面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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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火舌即将吞噬王三公子的前一刻,宮城方向急速行來幾匹汗血寶馬,馬上之人高揚馬鞭,一路厲聲驅策疾馳,閃電般略過人群,盧太尉看清來人,忙下令讓隊伍向兩邊分散,讓他們速速通過。
顧九溟揮劍隔檔避過兇險一刀,回身将敵人當胸一劍刺穿,正好看見來人。
王品元終于來了。
他奔到近前,勒住馬繩,癡癡望着眼前猶如火炬的柴堆,他神色凄厲勝過厲鬼,胸口上下起伏,大口喘着粗氣,渾身不受控制地顫抖。
火焰中的王公子也望到了他,兩人目光交彙的那一瞬,王公子眸底最後的希冀徹底消失殆盡。
他已完全動彈不得,瞳孔劇烈收縮,表情相當奇異,他唇角翕動了幾下,沒人猜得出他最後說了什麼。
眼淚還未滲出已被火焰烤幹,赤焰如筆在他臉上掃過,将難以置信的表情永遠固定了下來。
“兒啊——”絕望的呐喊聲響徹朱雀大街,在人心頭刮過,勾起陣陣毛骨悚然。
王品元渾身血液倒流,又凝固在四肢百骸中。
此刻眼前不是焦屍,而是他引而為傲的嫡子,三歲開蒙識千字,五歲題詩驚國儒,世人道三公子風流蘊藉,仙露明珠,而他卻隻記得雪夜豆燈,小小的孩童懂事的替他捏肩,信誓旦旦答應他:“阿爹,終有一日,您身上的擔子,兒替您抗。”
陰風席卷而過,飛灰已化齑粉,王品元目眦欲裂。
“兒啊,下輩子投胎别做王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