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二日。
青布馬車在深夜的林間小路上不疾不徐,緩緩前行。
溫媽媽趕車很有一套,車内的三人幾乎感覺不到颠簸與勞累。江希月心知這是丞相夫人授意的,為的就是讓她們好好休息。
邬盛走後,江希月一直感到心神不甯,丞相夫人把自己的軟枕拿來塞在她腰後,讓她靠得舒服些,馬車搖搖晃晃,江希月腦袋逐漸昏沉,身上的痛感慢慢褪去,她阖上雙目終于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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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來時已是兩個時辰之後。
溫媽媽熟練地将馬車停穩,在外呼喚她們。
江希月睡了一會兒,覺得身上緩過來不少,她輕輕掀開車簾爬出馬車,黑夜中星光黯淡,黎明破曉前的天幕泛着深幽的鐵灰色,月光溫柔地撒在空谷的山坳裡。
這地方她來過。前世她跟着阿爹跋山涉水,往西走最遠去過肆城,鳳凰村恰巧是這一路的必經之地。
“姑娘,”溫媽媽扶着蔺夫人,“這裡有個小廟。我們趕路的時候偶爾也會來這兒歇腳,今夜我們在這兒等到天亮,到時邬盛就能回來。”
她看到江希月臉上的表情異樣,疑心是她擔心這村子鬧鬼。
“你不用害怕,這村子雖然荒廢已久,卻是沒有髒東西的。”蔺夫人安慰她,“外面傳的那些都是無稽之談,我們在這條路上行走多年,從來沒有出過事。”
那是因為你們看不到,江希月在心中暗想,面上卻裝着乖巧點頭稱是。
說起來也是奇怪,自從血玉回到身上,自己的天魂歸位後,她就很少能看見髒東西了。
難道是因為這個身子她占得更多了些,屬于原主的那些本事就慢慢減弱了?
這樣胡思亂想着,幾個人已經走進了村子,村口果然有個破廟,隻是年久失修,屋檐下結滿了蜘蛛網,院子裡雜草叢生,一片狼藉。
“怎麼好像有人來過?”
溫媽媽小聲嘀咕,她把蔺夫人扶進屋子,又去外頭撿了柴火進來燃了一個火堆。
竹影還在馬車裡昏睡,從敞開的院門能看到馬兒側身低頭在路邊吃草。
蔺夫人在牆邊坐穩,眼神溫柔地看着她。“你剛剛說自己姓江?”
“是。”
“京城裡姓江的人家不多,我看你談吐不凡,衣着華貴,不像是尋常人家的女兒。”
“不知江城将軍與你可有親緣?”
江希月低下頭,“正是家父。”
蔺夫人眼神驚訝,“你果然是将軍府的人。”
“我年輕時曾見過将軍本人,你長得和他十分相像,沒想到我真的猜對了。”
“可你怎麼會淪落到這個地方?是誰害了你?”
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的神采黯淡下去,或者她自己也沒有察覺,她的語氣也加重了不少。一旁蹲着扇火的溫媽媽轉頭過來,憂心忡忡地看着夫人。
“如果沒有猜錯的話,是我父親的姨娘和我的親生母親,她倆聯手害了我。”
江希月感到心裡有些刺痛,她吓了一跳馬上捏緊手心,讓手掌裡的痛感蓋過心痛,原主這時候可不能跑出來。
蔺夫人和溫媽媽直接愣在了原地。
江希月微微一笑,“吓到夫人了吧,我本也不信,可這天下就是有些母親根本不愛自己的孩子。”
她把手心又捏緊了些,指甲狠狠紮進肉裡。
蔺夫人深受震撼,她嘴唇翕動,臉色蒼白。
溫媽媽起身扶住了她,低聲勸道:“夫人,您該吃藥了。”
蔺夫人将她輕輕推開,對江希月說:“我記得将軍夫人來自盛家,當年她和自己的庶妹一同嫁入江府,後又生下一個兒子。”
“我原本以為你是盛姨娘所出。”
她眼神驚訝,“沒想到江夫人還有一個女兒。”
江希月不知如何解釋,她眼睛的事情本是家族隐秘,即使蔺夫人救了自己,可她畢竟是外人,思索片刻,胡亂找了個借口搪塞。
“我出生時身子弱,祖母把我抱到她的院子親自教養,久而久之母親便與我疏遠。或許是這樣,她對我有諸多嫌棄......”
“那也不能任人把你拐了,她到底知不知道你差點被那些人給糟蹋了。”
“她未免也過于心狠了。”蔺夫人越說越激動,她渾身微微顫抖,原先的持重消失不見,交疊的雙手緊緊扯着手裡的帕巾。
“夫人,您先别激動,這裡頭或許有隐情。”溫媽媽有些擔心。
“什麼隐情!”蔺夫人怒斥:“天下哪有這樣的母親,親手把女兒往火坑裡推。”
“她根本不配為人母。”
江希月沒想到原主的遭遇會讓蔺夫人如此在意,這倒讓她有些不知所措,對面的蔺夫人身子抖了起來,她胸口起伏不斷,大口大口地喘氣。
“快來幫我一把。”溫媽媽沖她喊,江希月連忙跑過去和她一起把蔺夫人向後放倒,讓她平躺在地上。
蔺夫人終于喘過氣來,她臉色蒼白不堪,額上汗水岑岑。她睜開眼,火堆微弱的光照映亮了廟中主位上的那尊斷臂觀音。
泥塑的金身早已斑駁剝落,空蕩的眼窩裡爬滿蛛網,傾倒的楊柳淨瓶滾落神壇,與瓷片香灰混作一堆。
蔺夫人痛苦地别過頭,美目中流出了淚水。
溫媽媽心痛不已,攏過夫人身上的毛皮外裳将她緊緊裹住,輕輕拍着夫人哄孩子一般勸道:“夫人,您今天也累了,咱們先好好休息一下,有什麼事,咱們明日再說。”
接着又回過頭對江希月抱歉地說:“江小姐,我家夫人身有隐疾,剛才那些事情刺激到她了,您可萬萬不要見怪。”
“怎麼會呢。”江希月嘴裡這樣說着,想起坊間關于蔺夫人的那些傳聞。阿爹說過她原先是在裝瘋,這一點顧九溟也證實過,但是現在看起來,蔺夫人又像是真的得過瘋病。
“看起來像是癔症。”
溫媽媽輕輕拍着夫人,懷中的夫人呼吸變得均勻,“沒想到江小姐還懂幾分醫術。”
“我家夫人命苦,她雖貴為丞相正妻卻在早年痛失愛女,這麼多年來,她一直讓我們在當年同小姐失散的路上來回尋找。”
“她還因此大病一場,發起病來誰都不認得,這事在京都也不是秘聞,相信小姐您早就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