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公府。
姜夫人正搭着繡棚,給常甯繡荷包,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伴着少年人的歡聲笑語,唇畔蕩漾出溫柔的笑意。
天邊晚霞燦燦,落日融融,常甯臉上身上都鍍了一層金光,手背在身後,探頭道:“娘!”
“常甯,”姜夫人見了常甯,便喜不自勝,輕柔的目光一直落在常甯身上,“今日又上哪裡了?怎麼回來這麼晚?”
“我今天又被罰了,”常甯抽抽鼻子,做出一副可憐樣,“好慘呢。”
姜夫人已經習慣了,被常甯逗笑,伸指隔空點向常甯,“你這孩子,先生教你做功課,可要認真些。”
常甯小跑到姜夫人面前,從背後抽出藏了許久的梨花,“娘,我給你帶的!”
清雅的梨花,嫩綠的翠葉,點點水星落在潔白的花瓣上、養眼的綠葉上。
姜夫人這才留意到常甯袍角,上面還墜着微濕的泥土,連忙将常甯的手握在手心,果然一片冰涼,“叫府中丫鬟去就好,你去做什麼?虧得沒着涼。”
常甯彎着眼睛笑,想湊近蹭蹭姜夫人,又忍住了,哼哼道:“我給娘采的,當然和别人的不一樣。侍玉呢?”
姜夫人理理常甯額角碎發,“在你院裡。”
常甯來去如風,得了話頭,就往自個院裡趕,遠遠地就喊着:“侍玉,侍玉!”
張侍玉卻不應常甯。常甯跨進門檻,望見幾株梨花樹下,倚着個身穿夜行衣的少年,十六七歲年紀,束了個半紮的馬尾,雙腕上一圈圈纏着黑布條,正憂郁地望着落日。
常甯撞進他視線時,張侍玉死寂的眸子裡泛起點點漣漪。
一把桃木劍斜刺在張侍玉眼前,常甯擺了個帥帥的姿勢,可劍風、劍身都到了張侍玉面門,張侍玉眼都不眨一下。
常甯驚呆了:“侍玉,你還有這好功夫!”
張侍玉扯扯唇角,冷厭疏離,自嘲道:“廢人一個罷了。”
他如今,再也舉不起劍。
常甯不喜歡聽他這麼說自己,“我可沒見過會飛檐走壁的廢人。侍玉,你看!”
劍被常甯丢了,常甯白皙的手心裡,靜靜躺着一枚漆黑丹藥,“我去回春堂求的,可靈了,侍玉你試試!”
張侍玉瞥了一眼,伸手打掉常甯手裡的丹藥,急得常甯手腳并用去撈,好險沒掉在地上。
常甯院裡的丫鬟小厮都皺着眉看張侍玉,“少爺連着守了許多天,才得來這麼一枚,你這人好生無禮!”
張侍玉面容淡漠。
常甯讓他們都退下,自個連拖帶拽地拉着張侍玉,把他摁在秋千上,推着秋千高高送起,“侍玉,你看得高嗎?”
張侍玉颔首。
若不是常甯心細,隻怕都發現不了他的動作,“侍玉,你飛檐走壁時,比這還高!”
常甯頭一次見張侍玉,正是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她不敢帶着先生的罰抄回家,就去了茶樓裡,坐在二樓一邊賞月一邊抄寫,冷不丁幾片瓦楞摔落在窗棂上,常甯一擡頭,就見張侍玉動如行雲流水,以一當十還遊刃有餘。
歹徒敵不過張侍玉,遷怒了常甯。有冷箭飛來,毒刃傷了張侍玉。張侍玉帶了傷,還護着常甯。
常甯這輩子,最憧憬江湖浪客,得知張侍玉是江湖中人,更是憧憬不已,帶張侍玉回家養傷,日日纏着張侍玉問江湖中事。
張侍玉眼睫顫顫,垂眸看自己攥着纖繩的手。他膚色冷白,眼睑細小的淡青色血管跳了一下。
常甯都習慣了他的少言,又推了一會兒,也推餓了,穩住秋千,扯住張侍玉一隻手,不由分說地将藥丸放進他手裡,“侍玉,你有沒有什麼想要的?”
他的嗓音像風一樣輕,沙子一樣流淌,“皇覺寺平安扣。”
常甯險些沒聽清這樣微而碎的話語,“侍玉,你說話可真好聽。”
皇覺寺,專供皇族入内,常甯這麼些年,也隻有慶和帝祭祀、祈福時跟着進去過。
眼下非節非年,更不是祭祀、祈福的日子,隻怕還要等好些時日。
……
嚴先生最愛穿灰布長袍,腋下夾一本《尚書》,拈着山羊須來給學子們授課。
今日常甯乖乖坐在席上,聽他授課聽得格外認真。老先生屢屢看向常甯,疑心常甯是受過了太子殿下約談,這才在東宮裡老實聽課。
常甯卻一直提心吊膽,擔憂李稷把昨天的事講給了嚴先生,怕課上惹惱了嚴先生,她爹連家門都不讓她進。
幸而嚴先生心情似乎十分爽利,也不壓着常甯,給常甯授了半天課,又布置了課業,餘下半日功夫,都讓常甯自個留在東宮。
常甯懶懶地靠進椅子裡,把筆杆子橫放在鼻下唇上,一雙桃花眼專注地看着筆杆。那筆杆晃的,常甯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斜刺裡一片陰影籠罩着常甯,常甯餘光瞧見是李稷,忙拿下了筆杆,卻一個重心不穩,連人帶椅子歪倒在地,疼得眸子裡泛了淚。
一睜眼,卻看到李稷正垂眼看她,常甯顧不得疼,爬起來行禮。
李稷的手冰冰涼涼,觸碰時有種遍體生寒的感覺,常甯冷得腦袋往後縮了一下。
常甯很康健,皮膚白裡透紅,桃花眼明亮有神,如同盛滿一湖春水,朝人看去時,隻覺滿腔柔情,卻并不令人覺得冒昧弱氣。
在李稷看來,這雙眼睛蒙了霧氣,更如碎玉生輝,直讓人深陷進去。常甯眼睫長而翹,眼睑像是塗了薄薄一層胭脂,一點鮮紅墜在眼尾,被眼睑的色澤映襯,不湊得極近,幾乎是看不到的。
李稷掌着常甯的腦袋,屈指摩挲,不見這點鮮紅掉落,愈發使了狠勁去抹,連常甯往後縮,都被他鐵臂撐着。
劉總管細眉微不可查地一動,面上還挂着和善的笑,視若無物。
李稷終于放開了常甯:“這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