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那樁案子被安在流寇身上,朝廷派當地總督領兵清了幾次匪。
疑點尚存,江湖人本是不滿的。然而,他們很快就顧不得不滿。
二皇子克扣朝廷饷銀豢養私兵的事被曝了出來,朝野上下一片嘩然,慶和帝怒不可遏,不止将二皇子禁足,一連處置了好幾個涉案官員,連宮中貴妃的品階都一降再降,降到了寶林的位份。
如今魏都中風雲四起,人人避禍而不及,這時候再去請朝廷翻案,隻怕會撞到氣頭上。
一時京中的江湖人都少了許多,陸陸續續回了原籍地。但周盟主沒有走,常甯偶爾還會在茶樓酒館碰到他,他便指點些許武藝,托常甯代他向常瑛問好。
說起姐姐常瑛,常甯就想起姐夫劉長瀛。
從前竟不知,劉長瀛還是個勢利小人。先前李稷到江浙去,在魏都的風評便不大好,有次常甯到劉府看望姐姐,正撞見常瑛垂淚,這劉長瀛還警告常甯以後不要再到他府上。
常甯當場就把他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修理了一頓,要接姐姐出劉府。若不是劉父劉母着實待常瑛不錯,又押着劉長瀛賠罪賭誓,常瑛心軟,此時還不知常瑛在何處呢。
等李稷從江浙回來,這劉長瀛對常甯便又恭維起來,二皇子事發後尤甚。
他根本就配不上她姐姐!
常甯怄得要死。
叔祖在世時,劉長瀛分明待常瑛深情款款,哪裡知道才短短數月,便像是換了個人。
東宮,上下哀恸一片,十餘個禦醫在寝殿進進出出。
慶和帝也來看過一次,一身道服,念了聲道号,賞了一枚國師煉的仙丹,就又去修行了。
劉總管抱着拂塵守在殿門口,灰白眉彎壓得很低,聽着殿中禦醫激烈的争吵聲,心緒煩悶。
他往遠處眺望,見宮門處有些亂,瞧見個熟悉的人影,連忙過去察看。
常甯要往外走:“我有東西忘了,等會兒再過來。”
她剛一過來,就發現東宮戒嚴了,出入都要搜身。
但透過宮門往裡看,又能看到裡面有太醫端着銅盆進進出出,心就不自覺揪了起來,總想着進去看看。
劉總管看清是常甯,揮手道:“這個不用搜。少爺你什麼東西忘了不打緊,先和咱家進來。”
走近了,常甯才看出銅盆裡是一盆盆血水,“這是怎麼了?”
劉總管:“殿下遇刺,箭上有毒,太醫們在刮骨療傷。”
常甯嗓音發緊,“現下如何?”
劉總管如實道:“不知。太醫用了麻沸散,但總歸是疼的。”
一直到金烏西垂,太醫們才搖着頭滿臉憂色地從殿中出來,“性命無憂,隻是日後恐将不良于行。”
劉總管忙道:“可還有補救的法子?”
太醫面面相觑:“我等才疏學淺,無能為力。”
殿裡傳來李稷的聲音,依舊冷冽,但多了些虛浮,“劉璋。”
劉總管這心裡頭,就像是被雷給劈了一下,擡袖壓壓眼角,理好衣衫要跨進殿門,猝不及防被常甯拉住衣角。
“我能進嗎?”
劉總管擠出個笑:“先委屈您等一等。”
常甯站在殿外,看着天色一點點變黑,說不上是什麼滋味。
她想進去看看李稷,看他傷得怎麼樣,問他疼不疼。應該是疼的吧?刮骨療傷,聽起來就痛。失了那麼多血,他又這麼疼,想必就算是餓極了,也沒有用膳的胃口。
劉總管很快就出來了,“常少爺,殿下說,您先回府,這幾日暫時不要過來,待殿下好了,再傳喚您。”
常甯有些難受:“他什麼時候好啊?傷得如何?”
劉總管笑道:“殿下說了,小傷,過上幾日自會好的。您可還記得皇覺寺的平安扣?殿下近來追憶往事,總遺憾與您同遊時未曾請過一枚。您若是得空,和王老大人一同替殿下取一枚來,殿下也松快。”
“最近都不見我嗎?”
“是。”
“那我今天就去。”
宵禁還沒到,常甯出了皇宮,到家裡告知過爹娘,就沖到王老大人府上。
王老大人都要睡下了,胡亂套了衣裳被常甯拉出去,嚷嚷道:“做什麼做什麼?”
“殿下說,要我們兩個去皇覺寺給他請平安扣,令牌在我這裡。事不宜遲,我們快些去。”常甯騎馬,給他備了馬車。
王老大人精神了,“老夫也要騎馬,老夫老當益壯!”
“那你騎吧。”
常甯踩着馬镫落地,把缰繩遞給他,自己悠悠上了馬車,靠着車壁發呆。
王老大人敲敲車木,“說說吧,稷兒怎麼了?”
常甯道:“遇刺,中了毒箭。太醫刮骨療傷,日後恐将不良于行。”
王老大人沉默一瞬,“可惜,怎麼就沒給他個幹脆?”
“你……你說什麼?”常甯不可置信,“殿下他很敬重您。”
“我知道,”王老大人搖頭,“昨日他來看老夫,還說待來日,要給你封個侯,托我尋個好封号。”
“稷兒自小就衆星捧月、萬衆矚目,傲氣甚重。他素日裡最喜同你交遊,你便聽老夫一句勸,不要去看他。”
常甯撩開車簾,“我就要去。”
王老大人一笑:“腿長在你身上,你要去,老夫也攔不住你。那什麼平安扣,他不是要麼?咱們給他帶上十個八個的,讓他每天不重樣的換。”
皇覺寺裡,暮鼓聲聲。
上次常甯來請平安扣時,還好請得很,抄抄經書就好。這次過來,師傅聽說是給太子請的,道是要再多供奉幾天來開光。
常甯一連在這邊待了好多天,順手給爹娘和表姐也請了一個。
……
二皇子寝殿,碎瓷滿地。
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
憑什麼李稷都成不良于行廢人了,還能把他逼到這種地步。
父皇居然為了李稷一個廢人要把他貶為庶人。
鹬蚌相争,叫皇位落到老三那個蠢蛋手裡,他不甘心!
二皇子高高抱起細頸瓶,胸中怒氣不可遏制,就要砸下去。
大太監勸道:“殿下,您當心些,莫要砸傷自個兒……殿下、殿下,您快出來……”
“蠢奴才滾開!”
慶和帝悠然的嗓音隔着殿門傳來:“吾兒脾氣見漲。”
殿門怦然大開,二皇子膝行到慶和帝身前,含淚擡臉,濡慕地望一眼他,低頭抱住慶和帝大腿,“父皇,兒臣冤枉啊!兒臣向來奉行兄友弟恭,太子皇兄又事關國體,兒臣、兒臣豈敢派人行刺皇兄?”
慶和帝低頭:“你兄友弟恭,你豢養私兵?”
二皇子滿臉悲痛,伸手扇自己巴掌:“兒臣一時糊塗!”
“夠了,”慶和帝喝止他,“你要朕如何信你?”
紋有松鶴的道袍映在二皇子眼底,國師站在不遠處,風輕雲淡地笑着。
“父皇,國師一定能證明兒臣的清白!”
國師就是他和母妃引薦給父皇的,必然站在他這邊。
對上慶和帝的目光,國師從袖子裡取出一片龜甲,“陛下,一問便知。”
慶和帝颔首,内侍搬來燒龜甲的用具。熊熊大火映着國師晦明難辨的臉龐,他念着艱澀的祭語,很快龜甲上就顯現出裂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