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膏明顯是新打的,拐杖用得磕磕絆絆,五米的路硬是走出了長征的氣勢。
肖酉安跟在後頭默默看着付己昂跟拐杖較勁,終于在出酒吧時一把拽住他:“要不我背你吧。”
“走開。”付己昂啧了一聲甩開他,為了證明似的單腳蹦着往石闆路上跳。
肖酉安無可奈何,隻得耐着性子跟在他身後慢慢挪着。
淩晨的街道空無一人,隻有兩個大男人在路邊一個蹦一個跟,畫面堪稱詭異。
肖酉安東張西望一番,實在看不下去,上前伸手懸在他後腰旁,卻也礙着他剛剛那記眼刀不敢摟實了:“祖宗,再慢點全世界的狗仔都要跟上來了。”
付己昂沒說話,垂眸看着路,睫毛在臉上投下細碎的陰影。
四周突然靜得出奇,連風聲都停了,耳畔隻能聽見樹葉的沙沙聲。肖酉安猛地回頭,樹影後迅速閃過一道人影,相機鏡頭在夜色中泛着冷光。
那人動靜不小,連自己這麼個神經大條的人都注意到了,付己昂卻還慢悠悠往前晃着,仿佛對身後的異象毫無察覺。
肖酉安愣了愣,突然反應過來。
這小子在把自己當槍使。
一通輾轉好不容易到達付己昂家,門剛關上,那貨就長歎一聲,三兩下把腿上的假石膏蹬掉了。
肖酉安看着在地上滾了兩三圈才停下的假石膏,又望了眼那頭健步如飛的付己昂,表情複雜:“解釋一下?”
“破除耍大牌謠言。”付己昂不再管假石膏,轉身往廚房走去。
“有病,不怕被扒嗎。”肖酉安低頭掃了一圈門口的鞋櫃,發現自己上次穿的拖鞋也被整整齊齊地跟“好友專屬”們擺在了一起,有些意外。
看着還挺和諧。
“那也得有人關注才值得被扒。”付己昂的聲音混着水流聲從廚房傳來,“現在全網都在扒徐晟,誰顧得上我?”
“不怕節目組來個反水的?”肖酉安往客廳走去,在沙發上坐下。
“反一個死一個。”付己昂捧着兩杯水走出來,嘴角挂着半真半假的弧度,“我對他們夠意思了。”
肖酉安看着他把水杯放在茶幾上,沒有動,又扭頭去看在一邊坐下的付己昂。
“今天沒酒。”付己昂看出他的意思。
“靠……”肖酉安歎了口氣,“那你叫我來幹什麼?”
空氣突然凝固,付己昂沉默了,盯着地毯不再說話。
“還記得昆澤爾岡下撤那天嗎?”半晌,他終于動了動,往後倒在沙發裡,“我在山上叫了你一聲。”
肖酉安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有些尴尬,那天自己滿腦子都沉浸在徐晟不知死活的巨大震撼中,完全顧不上付己昂。
這是來秋後算賬了?
付己昂會讀心似的笑了起來,伸手一抽他後背:“不是要批鬥你。”
掌心溫度隔着布料傳來,肖酉安幹笑兩聲,默默松了口氣。
“雖然我現在大概知道怎麼回事了,但還是想确認一下……”那頭付己昂笑完,重新坐直身子,擺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看着他眼睛,
“那天,你有沒有聽見隊醫在搶救時說,徐晟的脈搏弱得幾乎摸不到?”
肖酉安指尖一顫。
記得。
隊醫是個東北來的大嗓門大哥,當時那一嗓子吼得幾乎把所有人的動靜都壓了下去,因此他印象深刻。
付己昂為什麼要單獨把這件事挑出來說?
見他表情變化,付己昂輕聲開口:“看樣子是聽到了?”
肖酉安喉結動了動,意識到事情已經不在他的預料範圍之内了。
“高原反應不會直接導緻脈搏微弱,”付己昂聲音很低,卻字字清晰,“除非是急性肺水腫,或者……本身就有基礎疾病。”
“但據我了解,徐晟并沒有先天疾病,對嗎?”
“就算是肺水腫,也不可能毫無征兆,一夜之間就加劇成毫無意識的嚴重高反——畢竟前一天他都能獨自走四五小時的徒步路程。”
“所以出于好奇,我還是想私下問問你……”
“你跟徐晟同一個帳篷,前一天晚上有發現他有任何的不對勁嗎?”
肖酉安對上付己昂的目光,對他的言外之意已經心知肚明了。
或者說,對徐晟的目的也已經心知肚明了。
付己昂似乎總刻意避開明亮的燈光,客廳常年浸在昏暗中,島台的光線遠遠照過來,将他純黑的眸子映得發亮。
“他好得很……”肖酉安開口,感覺耳朵像糊了層膜,聲音都聽不太真切,“還他媽威脅我來着。”
付己昂扯出一抹笑,重新倒回沙發上:“那他這是在賭啊,賭我們都不懂醫學常識。”
隻是賭輸了。
肖酉安沒接話,身後付己昂細細簌簌摸索了一陣,将一個東西遞到他面前,是個手機:
“看看,這是我托人拿到的。看完之後信或不信都由你,或者你以侵犯隐私權把我告上法庭我也沒話說。”
肖酉安皺眉,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醫療數據,一時沒反應過來這是什麼。直到接過手機,看清了上面的日期和徐晟的名字,他才意識到這是徐晟那天的檢查報告。
“心率40次/分伴QT間期延長。”修長的手指突然伸到面前屏幕上,在某行字底下一劃,付己昂的聲音響起,“這是β阻滞劑典型反應。”
他的聲音很近,氣息拂在耳畔:“在高原環境下,人體本應該通過代償性心率加快來适應缺氧,但β受體阻滞劑會抑制這種代償,比如……”
“……普萘洛爾。”肖酉安喃喃道。
付己昂手指一頓:“他有告訴你?”
肖酉安卻也愣住了。
兩人面面相觑半晌,他才恍惚開口:“沒有。”
肖酉安自己都沒想到他會脫口而出,他隻覺得在某個地方看到過這四個字,可具體在哪看到,什麼時候看到的,卻毫無頭緒。
付己昂不再說話,肖酉安回過神,目光重新落回報告上,血氧飽和92%像根刺直直紮進眼睛裡。
沒有人在高反重度暈厥後血氧飽和還能高達92%,而徐晟在下撤中途就已經清醒,更是證明了這份數據的真實性。
他的重度高反是裝的。
其他内容肖酉安隻大概掃了一眼,各種雜七雜八的數據圖表晃得人眼暈,但呈現的事實已經很明顯。
他緩緩捏緊手機,如墜冰窟,下撤前一晚徐晟在黑暗中接的那句話再次在耳邊響起。
“不要去想那些有的沒的,想了也實現不了。”
原來從那時起,自己就被算計得明明白白。
客廳針落可聞,玻璃杯外壁凝結的水珠緩緩下滑,在杯身劃出蜿蜒的水痕。
付己昂傾身将茶幾上放着的冰水拿起來喝了一口,狀若無意地瞥了眼身旁的肖酉安。對方一動不動,臉被冷白的屏幕映亮,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他很熟悉肖酉安的笑容,那貨一笑起來眼角眉梢都舒展開來,整個人透着沒心沒肺的傻氣。如今見到他驟然冷下去的面容,竟然還有幾分陌生。
付己昂不得不承認,這張臉褪去笑意還是很有威懾力的。
報告完整看完根本不需要用這麼久的時間,但肖酉安靜靜地看了好久,似乎是要把每一個數據都吸煙刻肺,付己昂知道他這會兒心裡不好受,也就沒催他。
空調聲嗡鳴,在寂靜的房間裡顯得格外刺耳。
他又等了一會兒,直到杯中冰塊都有些融化才輕輕站起身,去廚房重新裝了兩杯冰水,刻意在原地站了一會。
回到客廳,肖酉安竟然還維持着他離開前的姿勢。
付己昂歎了口氣,知道肖酉安内心可能正天人交戰,但自己畢竟跟徐晟不熟,沒這麼大的情感波動,也不能跟他感同身受。
他困了,得睡覺。
走到茶幾旁邊放下杯子,付己昂伸手抽走肖酉安手中的手機:“再看手機都要對你心動了。”
肖酉安神情空白了一瞬,随即笑了起來,伸手拿過茶幾上的玻璃杯就往嘴裡灌。
付己昂眼角抽了抽,想提醒這傻逼拿的是他的杯子。但最後還是出于體諒苦命人的心态,忍着沒開口。
直到目視着肖酉安把杯中液體一飲而盡,他才開口:“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肖酉安沒說話,把杯子輕輕擺到茶幾上:
“現在先保護你。”
聲音很低,付己昂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麼?”
肖酉安擡頭,沖他微微一笑:“那傻逼别想碰你。”
他愣住了,看着笑意盈盈的肖酉安,一時竟辨不出這笑容裡摻着幾分真情。
“你什麼意思?”他聽見自己開口。
“别裝,别以為我不知道你找我真正為了什麼。”肖酉安斂了笑,站起身拎着杯子往島台走去,燈光在他身後投下虛影。
“一個狗仔不夠吧,付前輩?”他倚着島台轉身,指尖輕輕轉動着手中的玻璃杯,眉梢輕佻,“我再幫你加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