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折子合上,目下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去做,巧文從榻上站起,院門外是驢夫高聲的喊叫,她應了一聲,轉身背上布帛,去打開了門。
“巧娘?等你老長時間啦。”
院外,一個黑黝黝的健壯小子見巧文出來臉上笑得可開心了,襯得那雙牙十分明目,這是一個巷子裡李大娘的兒子,今年剛十八,攢錢預備娶媳婦,可李佑郎偏不,買了一頭幼驢,精心呵護着,如今兩年過去,已經能拉客了。
李佑郎将闆車放下,牽引着巧文上了車,随後坐在驢背上,回頭笑一笑。
“巧娘,出發啦?”
“嘿駕——”
驢車晃悠悠行駛着,巧文不拘什麼身價,直接靠在闆車一側,底下稻草鋪得甚是勻實,坐着不膈屁股,車帶起的清風微吹起幾根稻草,巧文便聞着這清香,懶懶看着河畔風景。
伊水悠悠,柳楊飄蕩,幾旅村舍,幾道炊煙。
遙看人往來,遙看人相送。
路程遙遠,可望歸期,可望來月。
巧文看那作揖道别的人們,看那手裡搖曳的一根根柳條,回想起分别,心裡平靜如這緩緩河水,不停,遇激流暗石則平靜躍過,不起一點波瀾。
“巧娘,這裡熟不熟悉?”
李佑郎在驢上蕩着,問着。
“小時我們一曾在這伊水旁玩過的。”
巧文去看,李佑郎恰巧回頭,仍是開朗的笑,看不出什麼。
“搬家早,不記得啦。”
她換了姿勢,趴在車子側闆上,回答。
“哎呦呦,那你記得嗎?”
李佑郎笑着說話,巧文聽着話有些不對勁,不由得凝神去聽。
“就是……我小時候還罵你是沒人要的泥娃娃,從河邊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你可還記得?”
巧文調動回憶,找到了。
巧娘子六歲時被薛家撿了,見了這李佑郎,對方笑她面色黃,活脫脫是泥子裡蹦的,被巧娘子大罵田舍汗,什麼學得腌臜話都出來了。
如沒記錯的話,這李佑郎也是被李大娘撿得,約莫同場災害遭的。
回過,前方很長時間沒有話音,李佑郎開心趕他的小驢,驢蹄哒哒在地上走着,很是動聽。
巧文也閉了眼,靠側休息。
随着驢蹄的牽引,哒哒哒,一步步的,河裡流水聲,闆輪碾過土地的嚓嚓聲漸漸遠去,一點點,被走卒叫販代替,巧文做了個夢,而這越來越頻繁的吵鬧将她叫醒,似乎不得不擠入這人間,融為一體。
“巧娘?”
仍是悠揚上尾聲。
“到了,驗吏要過所呢。”
巧文醒來從懷裡拿出長長籍帳,從李佑郎手裡遞過,看門的官吏對比過随之放行。
這次去見街頭遊藝的以及那些合生人,除了續約順便檢查這些人是否按照約定用着那面獨特圖畫的走旗,還有巧文的一些創想。
那旗面上用的是黑墨畫着衣衫裙樣,隻有突出的漸色部分用了些許顔料塗在上面,可即使花了大功夫努力做出濃淡清淺的色調,仍是效果不佳,看客隻會被圖案吸引,對這其中的玄機卻不甚明了,她可不止為遊藝人宣傳的,那觀衆招來了還要繼續引至衣肆裡的,可不能隻停在“诶,這賣唱的旗子怪有意思,去看看去!”
一定要延伸到“哎呦,這上面的衫裙可真好看!”
那麼,怎麼将不太突出的衣式顯現出來呢?
巧文深思熟路過,從這宣傳最根本形式來想——
這屬于硬廣,此類依靠五官的需得顯眼,不斷顯眼,更顯眼。
此時來說,最便宜的,就是沖擊視覺,聽覺。
那聽覺雖隻有遊藝人開場前後的吆喝,但巧文不欲再多作改變,一家家跑着增添說辭實在費力,凡是語言上的功夫都是極其費心的。
如此想來隻有“眼前一亮”這一招了。
如何增加視覺沖擊度,巧文想到一招——
立體廣告。
直接把圖案上的衫裙變為實體。
此般,一目了然,不會在觀衆老爺心裡留下模糊的餘地。
就是這般漸色裙,相中了便買,未相中便罷。
不說那些因圖案模糊不清不知其所以然的潛在顧客,便是本不感興趣的人,見了這般新奇也會憑借這樂子去湊個熱鬧。
這流量不久起來了嘛。
巧文深知一物換一物的道理,這個娛樂還不發達的時代,一件事可以津津有味說上兩三月,今日,觀衆得到了娛樂,自然也出了費用。
出在那些空暇的閑聊,湊到衣肆旁的熱鬧裡,出在創造的流量中。
新奇的念頭換花了時間的讨論。
這個等式後世也是通用的。
不論新聞多麼嗜頭,隻要關注了,就說明它是帶來了價值的,一定是人自身的驚歎,獵奇促使自己支付流量。
除非,是真不感興趣,看罷,不讨論,不參與。
那麼這獵奇稅就收不到頭上了。
可是人是社會性動物,渴望參與社會活動,一人獨立之外太過孤單,常常有人支付的不是獵奇稅,而是對社會的參與感。
巧文後世也常深夜一人盯着手機屏幕,睡不着,看那些軟件裡的家長裡短,宏觀話題,也多多少少發表意見,可從沒一件屬于自身的關注。
這立體廣告一定有效,她有自信,此時盛唐,她也迎合當衆審美,衫裙均是濃墨重彩,高高搖起,必定在人群中奪眼。
于她于遊藝人,這是雙赢的生意。
李佑郎馱着她,一悠一悠到了南市,一路上李佑郎卻是安靜,除了不時哼着小曲,他頭戴竹編帽,怕巧文也曬着,也從稻草堆拿了頂帽遮在她頭上,還客氣說不收文錢,要是旁人,要再收一子。
巧文笑過這宰客的行動,她看着前方身影,高高朗朗。
這年輕力壯的,怕是真開口要銅子旁人也不敢不給。
進了南市,巧文到一家作坊前下車,李佑郎去幫鎮上旅舍采買糧食,便言及在咚咚鼓敲響時回到此地。
南市第一大街五巷口,是人流最為茂集之地,胡商遍地,來往達官貴人有之,士人書生有之,平民百姓亦有之。
遠遠看去,有幾簇人堆嚴嚴圍着,密不透風。
裡面叫好聲時有傳來,不用看,便知是那耍雜藝人展才賣藝,隻見那舞動耍戲的女郎身上還背着一面旗子,上面竟是一幅畫,似乎是件衫裙,若看不清,那等着的壯漢身後,還在攤子上高高挂着一面同樣的。
巧文看去,果真,如她設想的一般,這硬廣初起确實吸引了不少顧客,可這圖案确實單調,幾日下來,衆人也漸習慣了,隻有初來者看此會問上一問,“哎,那是九街五巷巧娘子衣肆,時興漸色裙呢,你去看看罷。”
刺激需持續,劑量需加大。
她耐心等着,也擠進了人堆,看着藝人技高人膽大,一小孩兒拿碗走過,她也仍進兩顆銅子,見那結束還有段時間,便四處轉了出來。
沿着各大巷口轉了一圈,情形差不多,正是熱鬧的時候,一趟下來,身上也出了些汗,回到一大街五巷口作坊時已過了一刻鐘,她走上樓,望見來時那處已換了一撥人,心知要等的那些人來了,腳下一快,開了作坊二樓雜間的門。
“吱呀”,裡面來客俱是一愣,見了巧文,臉上又浮出驚訝參雜贊同的神情,總體是友好的,并無上次那麼不在意。
“咦!巧娘子,你咋來啦?”
端坐銅鏡台的中年人劉叔操着一口官話迎了起來,看出來很是雀躍,三踏兩步來至巧文面前。
“坐坐,快李三兒,給娘子端杯水——”
喚作李三的年輕人很是熱切,端了熱湯過來,輕放桌上,目光還在巧文臉上多停留幾瞬,很是好奇。
“娘子,别客氣,這裡亂,等會兒我讓他們就都出去幫忙去。”
劉叔也笑着做到巧文面前,上次他就覺得這娘子不一般,這娘子一人脆生生打聽到他們舞團,一個人在外面探頭探腦,被葉二娘喝住,随後葉二娘趕去上場,便由他來問問這娘子幹啥,來到他們這不入流的地方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