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孟遲菀這一輩子從來都謹小慎微,若是有人願意去看她從前的那些日子,必然會給她蓋上個“小可憐”的頭銜。她從來不會主動去招惹任何人,但偏偏總是差了那麼點運氣,不好的事情總是接二連三地找上門。
明明馬上就要脫離那個水蛭一般的家了,辛苦攢了數年的錢卻被偷了。
她擡眼望着床頂,長長的紗幔在燭光中隐隐綽綽。腦袋一頓一頓地抽疼。
“您說,我這樣的人生,為什麼上蒼還不願意給我憎恨的權利呢。”她低低地說着,也許是躺了太久,心裡此刻像是有一汪深潭,深不見底,卻要将她白日所有的精力都吞沒。
“老夫行醫這麼多年了,莫說是我現在成了個廢人,便是以前人家還喚我一聲仙君的時候,也未曾見過你這樣的病例。”老邁的聲音沉寂一會,而後開口,像是能體會到她此刻的迷惘。
“唉,上蒼的确不公,總欺負你一個孩子算什麼事?若是天道有形,定然要向他讨個公道!”
孟遲菀偏頭看搖曳的燭火,眼眸中閃着明明滅滅的光,混沌的腦海中思緒翻飛,卻怎麼也落不到實處。
她自幼起便與常人不同,無法對任何人任何事生起惡念,一旦她起了惡念,馬上災禍就會降臨,自己的身體也會遭受到極大的反噬。
故而這麼多年了,她身體一直都不好。她總想着忍,漫漫年歲,就像在心口烹茶,總有一日會沸騰,而後翻湧出來。
甚至——她有時會想,爹娘雙雙罹難是否就是上天給她的懲罰。在那個她還不知曉什麼是忍耐的年歲,上蒼将爹娘的命作為規束她的籌碼,而她年少輕狂,送走了爹娘,将自己親手帶進這樣的境況。
如果……如果不是她因心生惡念而病了,也許爹娘就不會……
想到這裡她苦笑一聲,而後又打起精神說道:“我得回去了。錢還沒拿回來,何況還有場戲沒看呢。”下榻後,腿還有些發軟,她站在原地緩了會,而後接着道,“方老,我下次再來看你。”
語氣輕快,方才短暫的迷惘仿佛是一場幻夢,一覺睡醒又倒流回心口。
“别了,你不來看我,我才高興。便是你來,我也治不好你。”方老連連擺手,面上又帶着笑意。她每回來,不是被欺負慘了就是把别人報複慘了,總歸沒有什麼好事。
他隻希望,她能順順遂遂的,無病無災。
再回到那個院子已是夜晚,幾顆星子高高挂在天幕上,像是在注視着她,路被凄冷的月光寂照着,像是流動的絲綢。
“娘娘娘!疼疼疼疼!你輕點!”還未推開門,便能聽到幾聲凄厲的慘叫聲。
“我的祖宗兒诶!你這到底是上哪弄的,你瞧身上還有塊好肉嗎?!也是你爹那個死人,你被人打了都不曉得心疼你嘞!一心淨養着那個外人!孟遲菀那個喪門星到現在都還沒回來,誰曉得去做什麼了!你告訴娘,到底是誰欺負的你,娘提刀去給你讨公道去!”
舅母尖利的聲音像是一把利刃,将沉沉夜色滑出一道口子,漫天撒下來的隻有刻薄的冷意。
孟遲菀站在門口冷笑一聲,而後輕輕推開門。
古舊的木門發出一聲沉悶的吱呀聲,一扇門推開了,屋裡的話頭卻被關上了。
“舅母,今日做了工,回來晚了些。”孟遲菀面色如常,像是什麼也沒聽到似的,語氣平靜,隻是有些疏離。
下一瞬,看到院中坐着的馬澗山,登時吓了一跳,而後故作驚訝:“表哥,你這是怎麼了!莫不是花樓的姑娘打你了?”
馬澗山面色一變,幽怨地看了她一眼,而後想起身上的斷腸丸,沒接話茬。
但身旁替他上藥的舅母像個炮仗一般,登時就炸了:“什麼!你又去花樓了?!你果然和你爹一樣,也不嫌髒!不瞧瞧自己身上有幾個子,鎮日隻知花天酒地!隻有你親娘我沒日沒夜幹活,你們倒是好命!”
說着,手中上藥的力道大了些,面色不虞,而後又接着道:“你倒是說說是哪個不要臉的小蹄子敢打你,我非得去扒了她那身皮不可!”
“娘!疼疼疼!你輕點!我沒去什麼花樓,你莫要聽她瞎說,我這一身不過是沒注意摔的,皮肉傷而已……”馬澗山有些急了,卻又礙于斷腸丸,沒法與她計較,隻好咬碎了一口牙往下咽。
“皮肉傷,皮肉傷你倒是别喊疼呐!”舅母聽他這般說,隻以為是他還想護着哪個花樓姑娘,“我看不是什麼花樓姑娘打的你,倒像是你為了個花樓姑娘拈酸呷醋!你莫以為我不知你同那些小蹄子的事!同你爹一個樣!說什麼摔的……哼!”
孟遲菀在一旁強忍着笑意,但下一瞬腦海中又傳來熟悉的痛意,她無奈垂眸,心道說句實話也算是惡意嗎?
不過好在這次的疼痛并不算劇烈,她微微凝眸,在一旁等着鬧劇演完,而後輕聲細語地開口,像是字字斟酌過:“舅母,那我先回房了。”
轉身的一刻,她又想起了什麼,而後對馬澗山道:“表哥,你今日不是說有什麼東西要給我的嗎,在哪呢?”
馬澗山隻得有氣無力地道:“放在我房裡了,你自己去拿吧。”
于是她頂着舅母遲疑的目光進了馬澗山的房裡,取出了剩下的錢,而後回到柴房裡。
柴房裡無甚家具,便是連張桌子也沒有,空空蕩蕩的,隻有一張床支在角落。她坐在床上一點點清算着餘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