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雪垂入那人的發絲中,巨木遮蔽之下一片陰翳,看不清面頰,甚至無從辨别性别。耳邊隻能聽到有風吹拂過,草木虔誠地跪伏下來。
她走近,一身不算厚實的衣裙緊貼着身體,冷意陡然間灌進周身。但她沒有反應,在那人面前駐足,而後蹲下,伸手輕輕觸碰那人的面頰,直到指尖感受到一絲微弱而緩慢的熱意,這才放下心來。
這人觸碰到她指尖的涼意,喉結輕滾,想要避開卻又像陷進了夢魇之中。
看他衣着單薄,她想了想,從符箓袋中抽出一張來,貼在他沾染了塵霭的衣袖上。符箓漸漸發熱,這人緊鎖的眉頭才有了些放松的意味。
這時她才安靜地打量他。看衣着,與城中那些修士一般無二,未沾染塵霭和血漬的部分似北地的大雪一般白,隻是身後少了柄劍,瘦削的身子倚在樹上,骨頭膈着有些凸起的樹幹,像是極為不舒服。束發的玉簪斷在手裡緊握着,碎裂的劍隻剩下半邊擱置在腿邊。
那張臉雖因苦痛而斂起,入目淨是一片慘淡的白,但即便如此,那張臉也沒法讓她忽視過去,清俊的面頰白似浮光的水面,眉似遠黛,濃淡相宜,長而細密的眼睫在眼周圍出個柳葉的形狀,細長而又溫潤,直直的鼻梁上沾染了些血漬,像是朱筆勾勒出的一把短劍。他幹澀的唇緊閉着,淺淡的朱色被吞進了口中。
像是感覺到有人靠近一般,這人輕緩地睜開眼,應是還看不清東西,愣了兩秒,不知想到了什麼,眼眸中帶着些自己都察覺不出來的微弱的渴求,而後又閉上了眼睛。
他沒能等到攙扶起他的力道,反而聽到了遠去的腳步聲,枯枝敗葉被踩碎的聲音蕩進他昏沉的腦海中,而後又流淌出來變成沉寂的死意。
他睜開眼。看她向風雪間行進,手中不知何時多了把短匕首。
他眼眸突然便黯了下來,身上貼着的符箓熱意散去,他像是又墜入了冰窟中。他閉上眼。
而他再次睜眼是因為發覺自己的身子又開始暖起來了,好似有什麼正貼着他。
因為距離太近了,他甚至能清晰地聞到她身上的血腥氣,也能看到她凍得發顫的手上滿是血迹,一滴滴垂落在他身上,一點點将他染的更髒,但她的那雙眼睛卻亮亮的,捧着那顆金色的妖丹,像是捧着一顆至寶。
他又閉上眼睛。
是,雪妖,内丹可活死人肉白骨。
價值千金。
她看起來那樣單薄,面上病氣也那樣重。她應該很缺錢。
何況萍水相逢,她本就沒有要救他的責任。
但下一刻,一股溫熱便從他唇瓣傳來,随之而來的是一股濃郁的血腥氣,有什麼壓在他舌間,令他幾乎順勢便要嘔吐出來。
他睜眼,隻見她一手捏着他下巴,另一隻手正盡全力地往他嘴裡塞着什麼。
是那顆,滾燙的妖丹。
她說:“即便我沒有什麼仙緣,沒法獵殺雪妖,但好在我讀過一些書,知道這妖丹有用,你算是走運,碰上了我。但是我比較不走運,我沒法見死不救,我這敗弱的身體告訴我得救你一命。”
雪停了。孟遲菀将他背在背上,每一腳都要陷進一場悔恨中。
無權憎恨,無權生惡念,如今甚至無權見死不救。明明自己都快要死掉了。
她吐出一口濁氣,認命地朝山下走去。
下山的這一路,背上那人的氣息愈發微弱,像是那顆雪妖丹正在侵占他的生氣,讓她不禁暗想,難道是她記錯了,其實雪妖丹有毒,或者不能直接吃下去?
這時她又想到,若是這人便這麼死了,那她還會受到懲罰嗎,這應該也不能算是她害得吧。興許下山這段短短的時間都是她為他偷來的呢。
他呆在她的背上一言不發,像個木炭一樣在她背後灼燒着,應該是已經發高熱暈過去了。看他周身連個修士用的儲物袋都沒有。
倒是神奇,來長眠之地,卻什麼都不帶,連個保命用的丹藥都沒有。
說來奇怪,上山路上分明還能見到幾隻低階妖獸,耗費了她大量的符箓,但下山這一路卻一隻有威脅的妖獸或魔物都沒見到,像是在畏懼着什麼一般,盡數退散了。
她一邊在心中疑思,一邊又慶幸沒有遇到那些東西。若是她一人倒也沒什麼,隻是如今她身後還背着一個,若是真要出什麼事的話,她又不能将他就這麼丢下。她既然給了他生的希望,便不想再讓他陷入絕境。
那樣天上地下急劇逆轉的滋味。她不想加諸給旁人。
身後的人呼吸漸漸粗重起來,寂靜的山林裡隻能聽到風吹動葉片的沙沙聲,森然一片片落在她身上。
好在天還沒有黑,路也不難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