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活着。”
不論少年究竟想要得到什麼回答。她的回答永遠也都隻有一個。
天下諸人諸事,無一不為活着。
“你認為我說的是錯的嗎?可是我不這麼認為。”沒等少年回應,她又接着道。
“那就讓我,嘗試說服你吧。”
“我從來都不是一個大義到能為天下蒼生付諸性命的人,也從來不是一個善良到能将旁人性命放在我性命之上的人。可是,那我就是錯的嗎?我一定要讓道義淩駕于我的性命和本能之上嗎?”
“我願意救你。是因為若是我不救你,你妹妹便要殺我,而我此刻願意多費口舌來說服你,也是因為你罔顧我的意願将我放在戰場,而我想要活下來,不想再去别的什麼地方。你們分明充分利用了我想活着這樣的心理。我要猜你想要什麼答案,可是,你真的需要我這樣猜出來的答案嗎?”
“你要我悟,我又真的需要悟嗎?你将一個孩子放在我身邊,我明知她要死了,我能見死不救嗎?我為自己活着是我的本能,可是我不忍心看着一個那樣年幼的孩子死在我面前也是我的本能。我在戰場上願意去殺敵,也是我想活着,因為我不殺敵,敵便要殺我。”
“是,這些都可以用道義來解釋和說教。你可以說我是為了天下蒼生而戰而死,是不忍弱小被欺而死。可是,這天下有幾個人是不怕死的呢?”
“我做這一切,不過是因為——我想要活着,而那一刻的我又稍微無私了些,也想要他人一起活着。我不曾做過什麼壞事。”
“不要再用道義吊着我的命了——”
“我修仙,變強,都是為了活着。”
倦意漸漸退散,她語調遲緩像是在思考,但又沒有絲毫停頓,在用語句編織着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觀。
最後,她咽下喉間的沙啞,一字一句道:“我沒錯。”
燭火一支支燃起。
那少年仍舊站在那出,面上一點驚鴻意。
他輕輕笑了,那聲音随着燭火一起搖曳,而後淹沒在一點點消失的畫面當中。
他說:“天亮了。謝謝你,我的救世主。”
畫面一點點淡去。而後睜眼是熟悉的床幔。
但又有些不同了。因為原本死寂的房間裡,似乎很熱鬧。
身上似乎很疲憊,像是徹夜未眠。
窗外透過三兩束天光,照在她面頰上,還帶了些晨曦的寒意。
而後她偏頭。
那個五官為劍的少女正站在一片陰翳之中。手邊牽着三兩個孩子。她站在那裡,分明沒有五官,卻能感覺到是在看孟遲菀。
而一旁的孩子,叽叽喳喳地不知在說些什麼,聽起來像是清晨的鳥叫。
孩子們面容模糊。
但有一個孩子,她能認出來。
孩子一身道袍,腰帶裡還塞了幾張符箓,手中還握着一柄與她的身高相符合的長劍。
唯一的違和之處在于——
她身上有三個尚還流着鮮血的洞。
而孟遲菀為孩子擋下的,正是三把長劍。
在孟遲菀書寫的曆史中,她為那孩子擋下了。那在真正的曆史中呢?
她眼眶中忽然泛起溫熱。原來啊,她沒能救下任何人。
随着眼眶裡溫熱的劃落,那孩子的面容卻一點點清晰起來。
充滿稚氣的眉目中,能看見煦煦升起的朝陽,能看見那些還沒來得及過完的歲歲年年。
那孩子,笑的純真,笑的她心髒一抽一抽地疼。孩子牽着同伴的手,她說:“謝謝姐姐。”
她喚她姐姐。
可是,如果她能夠好好長大的話。是否……
她也笑,面頰上濕濕黏黏,像是水底的溫床:“疼不疼啊。”
疼的。分明會疼的。
可她還是問了。因為她甚至不知道除了這句話,她還能說什麼。
孩子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的傷口,聲音稚嫩似是新生的青蔥:“現在已經不疼了。而且,姐姐,我馬上就要解脫了。”
天光又照進來幾束,擠壓着那片小小的陰翳。
“姐姐。再見。”
在她還沒能說出下一句話的時候,那孩子又道。
而後,一步兩步,身體融進天光之中,連帶着血色,一齊變得透明,直至再也看不見。
而這時,她才驚覺,随着那孩子一齊消散的孩子,甚至于,比那孩子更加年幼,那一身白袍之上,畫了一副用血繪就的山水圖。
如今。
他們一起,回歸山水,回歸天下間。
天下熙熙攘攘,熱鬧又嘈雜,卻到處都是煙火年年。那些所有來不及見證的,在未來,都還有機會能夠看到。
她閉上眼睛,突然感到一陣窒息。但這次她的脖頸上空空蕩蕩,幾乎是有些寂寥。
正是那些可說的不可說的寂寥,一點點在勒着她,讓那片溫床之上又覆蓋住了新的泥沙。
“對不起。那些都是假的。我不會真的殺死你。人人都說這座宅院鬧鬼,其實是孩子們貪玩,可他們也沒有惡意。”少女開口,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嘶啞難聽,隻是這次沒有了刻意做出來的怪異的音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