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棵不知曆經多少年歲的樹,被銷毀了主體,内裡早便糜爛。如今隻能流淌在地上,同那片泥濘攪拌在一起。
他認了。
可那箭卻堪堪從他眉尾擦過,随即身後響起了一聲噗呲聲。是箭尖釘入皮肉的聲音。
可他渾身完好。
他扭動着液體一般的身軀,回頭,便見一支呲着牙猩紅着一雙眼的妖獸倒地,那雙爪子還張牙舞爪的張開,未來得及收回。
而它眉心,一支泛着火光的箭正顫動,似蝶翼。
他再回頭,便見那姑娘眉目清淺,直直地看他。
她救了他一命。
“姑娘,我早便無甚價值,如今活着不過苟延殘喘。拖着這樣的身子到如今,早便是違反常理。你留着我,我也不能為你做什麼。”他混沌的眼珠轉了轉,而後道,那老邁的聲音遲緩但能聽清了。
“你身上,有一位……故人的魂靈氣息。是……林妤冬?”孟遲菀疑惑地開口,似乎在确認什麼。
方才拉弓弦的那一瞬間,她忽而捕捉到了一抹陌生又熟悉的味道。
陌生是因為此前她幾乎從未聞到過。熟悉是因為,她一聞,便知那是什麼。似乎是刻在骨子裡的記憶一般。
可從前,從未出現過這樣的狀況。
她一時有些猶疑。
那是一股很熟悉的花香,似乎在哪裡聞見過。可分明是花香,她卻瞬間認為那就是林妤冬的魂靈氣息。
原來魂靈是有氣息的嗎?
“林妤冬……”那老人眼眸突然清澈了一下,而後很快又渾濁下去,像是瞬間的回光返照。
“你知道她。”孟遲菀這次笃定道。
“姑娘。你知曉我是一棵樹,可你知曉我是一棵什麼樹嗎?”那老人笑笑,聲音嘶啞着。
孟遲菀搖頭。
老人又笑,笑得咳嗽了兩聲,似乎要将心肝都咳出來。
“是落英樹啊。”老人好半晌才開口,聲音中又帶了些回光返照般的生機。
似乎隻有提起這個時,他才活過來。
孟遲菀蹙眉。突然想到了什麼。
但老人緊接着開口:“我從前,就是林家宅院裡的一棵樹。聽他們說,我是落英樹,每到三月,我開滿了花的枝桠便會垂下來,風一吹,花葉便落了滿地。冬兒……我聽他們是這麼喚的,我便也這麼喚好了。”
“我修行了百年,終于長成,得以化靈。我走的那一年,冬兒和春兒都來送我。我不知道要去哪裡,他們便說,落英樹可以紮根在任何地方,他們叫我不要怕,他們說若是不行,我還随時可以回林家。”
水劍在一點點開着道,孟遲菀一點點靠近。
老人對這一切無動于衷,他繼續道:“我去了很多地方,見了很多東西,很多次都差點死去。可我還是活下來了,所有某次死裡逃生後,我想着再回到林家,至少在死前去見一見故人。”
“可我……後來入了魔。魔是從什麼時候鑽進我心裡的,我也不知曉。可我偏偏就是成了魔。我不再是樹靈。而後我在伽藍山,第一次殺人,可沒殺成,被人攔下來了。”
“我心中氣惱。可我偏偏記得那張臉。那是一張我看了數年,看着他一點點成長起來的臉。林抒春。春兒。我這麼喚他。那時他白衣負劍,正要赴往仙門。我突然便不敢看他,無論心頭的魔如何叫嚣。”
“他是我為數不多的故人啊。我砍斷了一雙手臂,告訴他,我不會再為惡,可身體被那魔沖撞地快要散架。”
“他留給了我他唯一一個法器,鎮魔鏡,他說是同他氣血相關,可以替我鎮壓魔,于是我就這樣苟延殘喘下來。可我後來再未見過他。直到有一日,鎮魔鏡碎了。”
“我去了林家。無一活口。”
“後來,沒了鎮魔鏡,我壓抑了許久,終究沒能壓制住。我又成了魔。我在伽藍山上呆了數年,殺了無數人,可再也沒人能救我。我以為忘卻了的名字,大概也隻有如今彌留之際能想起。我對不起春兒,對不起冬兒。”
“我從前,花開時花香也曾十裡綿延,浸透整個街巷。可如今,我臭不可聞叫人作嘔……”他輕輕笑,一笑一喘,聽起來又像是在哭,“他……去哪了呢……”
孟遲菀堪堪才走到他跟前,他卻已慢慢消融,腥臭味漸漸地淡了。
原地隻留下一面鏡子。
其上縱橫分布着裂痕,像一道道醜陋不堪的疤痕。
孟遲菀撿起。
卻見鏡中映着的,正是一道白衣負劍的身影。他偏着頭,微微笑着,可眼睛裡,彌漫着悲傷,像有一場終年不散的大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