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慎的眸子裡深不見底,就像水深千丈不見波瀾,穆遠收回目光想道,原來都已經稀松平常了嗎?
可見怪不怪,并不意味着事情本身就合理。
穆遠張了張嘴,他想說法令若能随意篡改,那公正何在?刑罰以殘酷手段威懾百姓,那與暴政何異?
可話到嘴邊,卻發不出一絲聲音,每一句話都是觸犯天顔的罪證。
而且,他在為誰說這些,他為什麼要說這些,他憑什麼說這些。
人微言輕,自身難保,他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他不欠任何人!
他現在隻想守着闫慎,完成系統任務,活下去。
穆遠抿上唇,苦笑了一下,溫聲道:“嗯,我明白大人意思。”
闫慎雙目沉沉,問道:“你可有不解之處?”
穆遠垂下眼眸,沉吟了片刻:“沒有。”
闫慎默了片刻,又出人意料地問了第二句:“你可覺得有不合理之處?”
穆遠閉眼一瞬,深吸一口氣:“……沒有。”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讓人捅一刀就知道了。今日闫慎怎麼這麼多問題?
穆遠思緒不定,心亂如麻,根本無法思考,他幾乎是不過腦子道:“律法如此,聖意如此,我不敢妄加揣測。”
闫慎聞言瞳色瞬間暗了下去,臉上如同落了積雪,想是聽了什麼污耳的話,一句話沒說,帶着一股風,頭也不回地轉身徑直走出了庭院。
穆遠目送着他離開,眼底的情緒晦暗不明,他突然擡頭看見一輪皎月高懸空中,慢慢地變模糊。
***
穆遠不知道自己在庭院裡站了多久,回去的時候整個人身上都是冷冰冰的。
直到第二天早上被一陣倉促的砸門聲吵醒,他才從麥草堆裡一骨碌翻身起來。
“穆公子!穆——”,門突然打開,外面喊人的小吏差點一巴掌拍在穆遠臉上,被穆遠堪堪躲開了。
穆遠正了正衣襟,溫聲道:“這位小哥,找我可是有什麼事?”
小吏不好意思得撓了撓頭,說道:“豐澤昨晚咬舌自殺了,他寫了兩份呈堂證供,一份是給大人的,這份是給您的,大人讓我給您送過來。”
豐澤自殺,穆遠臉上的表情僵了一瞬,拉着領口的手突然不知挪動。
穆小公子記憶裡那個唯唯諾諾跟在自己身後的人終究是死了,任是誰看了主仆二人這段情誼落得這樣的結局,都會心生悲涼。
那小吏又道:“對了,這是大人命人送來的衣服,讓您換上之後同他進宮。”
進宮面聖,案子一結就告一段落了,昨晚剛為以後何去何從憂心,今天就來了消息,不得不說人的預感是真的準。
他接過了衣服和信,道了聲謝便轉身進了屋子。
信封上面寫着:公子親啟。
豐澤從小做事就賣力,沒有上過學卻自己練得一手好字,穆遠輕歎了聲氣。
信是血書,給他的這封顔色分明淡了很多,應該是寫完供罪狀之後,才給他寫的絕筆。
再等穆遠出屋都已經小半個時辰後了,那小吏還在等他。
那人沒個正形,斜靠在門上優哉遊哉,剛一聽到動靜就回過頭去,嘴裡嚼着的狗尾巴草都驚得掉了下來。
都說這人三分靠長相七分靠打扮,穆遠這是身形長相占十分,穿什麼都自成風格。
一襲雲水色錦衣直直垂落,含情眼柳腰身,這長得也太出挑了吧?
他心裡不禁歎道,他家大人真是好眼力。
穆遠微微躬身道:“久等了,走吧。”
“沒沒沒沒——”那小吏連忙招手,一路上穆遠都沒有說話,那小吏心裡的小九九滿天飛,要是能和穆遠拉攏個關系,指不定将來還能記着他。
他縮着脖子迎着笑臉道:“小的知道公子與豐澤有主仆之情,認罪坦白說明他已經幡然醒悟,您也别太難過,其實這樣反倒比判了腰斬走得好。”
穆遠大步走在前面,隻是“嗯”了一聲,留給身後那人一個修長的背影。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人怎麼和闫大人一樣冷!
小吏邁着貓步跟了上去,挖空心思找話題,搓了搓手道:“那大人,豐澤給您寫了什麼?”
穆遠聞言腳步突然慢了下來,漸漸停了下來,他的目光落在庭院中央開着的殘菊上,聲音沉沉:“……他說他想在距楊小姐墳墓三裡處立一個衣冠冢。”
想守着她,又不敢見她。
小吏不明所以道:“這就沒了?”
穆遠簌簌垂下眼睫,不再說話,他路過大理寺正門時,門外忽而有兩小兒嬉戲而過,一人跑着,一人追着。
他又想起豐澤寫給穆小公子的最後一句話:
“此生不配,待罪孽洗清,公子若不棄,來世願為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