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會帶着兄弟來藏春樓尋歡作樂的何濟算不上是個純正的好人,但昨日若非正好碰見他,隻怕自己也難以獲救。他不是純粹的善人,但也心有記挂,心有顧慮,并沒有良知盡無。
那般複雜的人,那般晦暗不明難分黑白善惡的人。這樣的人,卻是這世上活生生的人……
沈婳伊一時間感慨萬千,感慨這世間的一切要是都能像話本裡那般簡單就好了。
黑是黑,白是白,壞人是純惡,善人是至善,看客也不用花心思額外去理解糾結,簡單才讓人覺得輕易快活。
“他已經去了,放下吧。放過自己,别為難自己……”
“坊主,我真想恨他,真想恨他,好想無所顧忌地直接恨所有人……但我一直以來都無法做到,我知道這一切,沒有那麼簡單……”
何霁月在她懷中因哭泣而劇烈顫抖着,但她心裡藏着的那點怨恨與糾葛卻終于開了天窗。她讓它們見了光,不僅想讓她聽見,也想讓自己聽見。
“當年日子沒有那麼難過時,我們還能有口飽飯吃。我哥哥帶着我,時常在街頭巷尾溜達。他帶我偷偷去看所有好玩的事,幫我教訓所有欺負我的人。”
“哪怕他有時打不過那些欺侮我們的壞孩子,但他就算頭破血流了,也會讓我先跑。我當時覺得,跟在哥哥身後就是最好的,隻要有我哥哥在,這世上沒誰可以欺侮我……”
“有一次,他帶着我從牆角下鑽狗洞,溜到戲院裡偷偷看戲。隻是我們藏得不夠好,沒看一會兒就被人發現并趕出去了。
我現在都還記得當年那場戲唱的是什麼内容,繼承帝位的太子哥哥回來了,回來看作為公主的小妹……”
“他說小妹大了,可曾相中什麼意中人了,嫁在京城内最好,到時出了嫁,他定要用舉國之富的财力來送小妹,護小妹一世平穩。”
“那戲文在後面唱呀,唱出嫁時要準備什麼嫁妝,要備什麼酒席。我們聽得兩眼放光,憧憬富貴鄉裡的繁華到快望穿了眼。
我們回家時,哥哥還在路上喋喋不休,說他若是那戲文裡當了皇帝的哥哥,他要準備多少東西給我……”
“他越說越高興,我聽了也高興起來。我也開始想了,我也忘了自己是窮人家的孩子,我們在夢裡成了皇家的子女了。
我們享盡榮華,再也不會餓肚子,而我哥哥會把這世間最好的東西都搬來給我,送我出嫁……”
“我們想啊想啊,可是想得再多也不能成真。後頭我們餓得兩眼發昏,餓到再沒力氣做夢時,我爹娘把我抱走了,把我抱走賣掉了……”
“我現在都還記得,我哥哥跟在裝着我的馬車後面一直追。他一路追一路哭,哭着說不要賣掉我妹妹,不要賣掉我妹妹……他追啊追,跌倒了膝蓋都嗑出血了,他也還在追……”
“我爹娘一路怎麼勸他也沒用,最後隻能對他說,你不想吃飽肚子了嗎?把妹妹賣了,你才能吃飽飯。
如果你追回來了,你就隻能餓死了,妹妹也要一起餓死,所有人都一起餓死。你想不想吃飽飯,想吃飽飯就放手,讓妹妹走……”
“他聽到這兒就不追了,不追了……我在馬車上哭着喊哥哥,可他怎麼也不追了,他隻是哭着看我被賣走,直到後頭我再也看不見他了……”
何霁月說到此處顫抖得厲害,沈婳伊的膝上早就一片濕潤,淨是淚水的冰涼。
“我後頭恨他時,他當年放棄我的場景就一直在我腦子裡。
我恨他恨得要死,我想他果然還是不愛我,真的疼愛小妹,就不會放手不追了,他從當年就放棄我了,所以他說的所有話都是假的,我一句都不信。”
“我一直以此為借口不原諒他。我恨了這麼久,卻始終沒有勇氣問自己。如果這世道颠倒過來了,當年被賣掉的人是他不是我,我會不會也為了想吃飽肚子不追他了。
我好餓……坊主,我好餓……餓到什麼都能不管,如果當年在馬車下的是我,我又能做得更好嗎……”
沈婳伊尋不出話來安慰她,隻覺得這個問題根本無解。沒有多少人心能經得起這樣的考驗,這樣的抉擇,也許沒有人能做好。
因此被丢下的人可以盡情的恨,沒被丢下的人要麼愧疚一生,要麼不管不顧。
“直到很多年後,我才明白當年我們看的那場戲的後文。敵國進犯了,身為皇帝的哥哥沒辦法,為了求安喘息,他把妹妹當聯姻的工具嫁走了。舉國之富,送她走,送她去蠻荒,再也不回來……”
“不管是誰家的兄妹,都是一樣的。他丢下我了,就這樣丢下我了……”
沈婳伊沒有說話,隻是被她的悲傷所浸染,跟着她一起哭,一起哭……所有的故事和過往都莫問假如,所有的變故也許都難有回旋的餘地。
“送完他後如果無處可去,就回來吧。我們在,我們都在……沒理由丢下誰,也沒必要丢下誰……”
她在感慨中似乎又妄做了許諾,可她心催引着她就是想說。這一切也許很難,讓那般多姑娘最後都脫籍從良、餘生無憂也許很難。
不過她活着,她們也都還活着。
隻要還活着一天,就總有事情可做,總有希望可追。一切都還有下文,一切都還有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