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卧房的裡間後,林清韻差走了身旁的線人。那線人一見裡間裡擺着沈修的牌位,也猜到林清韻定要做些悼念亡夫的舉動。
沒人喜好看一個老去的孀婦啼哭家長裡短,呢喃那點淺薄的哀愁。
因而她把她攙扶到裡間後,很快便抽身離去了。
裡間内又隻剩下她一個人了。沒人在意也好,無人在意的人才可以盡情做些肆意事,不用瞻前顧後,至少這片狹小昏暗的天地全是她的。
就算她在裡頭不顧顔面與儀态撕心裂肺地大喊,也沒有人會來指摘她,觀望她。無人在意時,她才能得來一點由寂寞釀成的自由。
林清韻打開牌位下頭的小木櫃,把她可用幾樣物品潦草言盡的前半生一一拿了出來。
拿到最後,剩下魏如瑩的牌位,還有魏如瑩當年給她的念想。她當年送了她對精巧的木雕雁,恭賀她的新婚。
那對木雕雁是親昵挨在一處的,難舍難分。這是對往事的一點念想,林清韻索性便留下了。
雖留下了,但她總覺得那木雕雁紮眼,她同沈修之間早有裂痕,再不想同他那般親昵地依偎在一處了。
可若是不把那對木雕雁看成是她和沈修,而看成是她和魏如瑩呢……魏如瑩送她這樣東西前,心裡可曾也這般想過。她不得而知……
“魏如瑩,你是怪人。你不愛男子,愛什麼女人。你愛誰都好,為何來愛我……你知不知道,我其實是個最窩囊的人、最無用的人……”
林清韻貼着這對木雕雁啜泣起來。那對大雁雖是木雕,但上了漆,足夠精緻,精緻到那雁的眼睛裡似乎能折射出她的淚光。
那雁似乎在同她一起哭,那雁似乎要張口,裡頭傳出個溫柔的女子的聲音:
“清韻,我不怪你。你沒有錯,我心疼你……我心疼你所有委曲求全的時刻,心疼你所有寂寞難過的時刻……我隻可惜你難過的時候,我不能陪着你……”
林清韻泣不成聲,才意識到歲月早就無情抹去了太多她有關魏如瑩的記憶。
她已記不得當年的魏如瑩是什麼聲音了。她說起話來是什麼聲音,是她方才所想的聲音嗎,全都不知道了,她連她的樣貌都忘了……
“你要是早知我是這樣的女人,當初你還會選擇愛我嗎。我這麼沒用、這般懦弱,所有愛我的人都隻愛我的樣貌。年華老去後,你對着這樣的我,會不會後悔曾愛過我……”
寂靜的屋室内沒有人回應她,沒有人回答,隻有她自己的心在回答自己。她心底的聲音,弄不清是魏如瑩的,還是她自己的,隻是喃喃地在說:
“我愛你……我愛你……”
“魏如瑩,你真是命薄,你居然活得比我還短。你尋男人……怎麼也不知道給自己尋個好的,連半百都沒活到,你就去了……就這樣去了……”
她呢喃至此時,才發現自己對魏如瑩仍是有期盼的。她原來仍有話想問她,總藏着一些話想問她。
林清韻思來想去,一步步大膽地剖開心扉,才發覺自己藏的話那般簡單:
魏如瑩臨終前可曾想過自己,她可曾念過自己,這麼多年的時光裡,她放下了沒有……
“罷了,你跟他去吧。清韻,我真羨慕他,真羨慕他,羨慕到隻恨不得能托生成他,來用我畢生的心力愛你。”
她當年說的這句話她至今都還記得。
“魏如瑩,如果你知道我是怎樣的人,也許你就不會這樣說,也不會這樣愛我了……”
林清韻心中的情愛忽然由這句平靜的話漫上山腰,開始洶湧起伏:
“魏如瑩,你當年既能說這句話,那就是欠了我的。你若是沒有十足的愛意和決心,又何苦同我說這些。我當年是領受了你的恩,拒絕了你的情,但你不也一樣要報複我。
你把我好不容易帶大的女兒帶壞了,都是你帶壞了她。她要不是跟着你,又怎會變得這般奇怪,要學你一樣去愛女人……”
“都是你帶壞了她,你帶壞了我心愛的女兒。你欠我的……你就是死了也賴不掉對我的虧欠……”
她居然兀自說起胡話來。哪怕她知道這站不住理,但也執意要尋個由頭,找一個日後能尋魏如瑩的由頭,纏住魏如瑩的由頭。
她當年走得過于喜悅、過于決然。當年她堅信她是幸福的,又如何有臉面往回尋魏如瑩。就算沈修當年因傅雁娘冷落她時,她也未曾想過告訴她。
她不知自己以何理由告訴她,她不是她的親人,不算她的姐妹,隻能算個恩人。哪有吃了苦尋恩人的道理,尋舊情的道理。
她尋不到臉面和由頭回去找她,隻能把所有的辛酸咽了,就當與她情斷意絕。
“魏如瑩,你欠我的……是你當初自己賴着我的,你也莫要怪我之後賴着你……你自找的……”
林清韻把魏如瑩的牌位死死抱在了懷中。自沈婳伊告知她她的死訊後,她便忍不住追問了一句她臨終前可有遺憾,沈婳伊沒有同她多說,隻是對她交代了一句:
“她臨終前,除了樂坊司的遺憾外,還放不下一位故人,放不下一位已經無法去打擾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