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多想追問那故人是誰,但不知以何面目問。想來她們都沒有面目,所以隻能徒勞尋些牽強的借口,來為自己尋個探看故人的由頭。
哪怕這由頭一個人都騙不住,連自己都騙不住……
既然騙不住,那還編什麼謊話,不如實在承認了,什麼面目和由頭都不要。
“魏如瑩,我什麼都不管了。我不管你想的是誰,也不管我之前有什麼過往。我就是要去尋你,我就當是你欠我的。
就算整個世間的看客都要罵我不要臉面,我也要去尋你,不管你樂不樂意……”
她坦然說下了心裡話,抱着她的牌位啜泣不已。
“還有幾十年,如瑩……人這輩子怎麼這麼長,你怎麼走得這樣早,還有幾十年……你還有幾十年沒活……你就放我一個人過這幾十年了嗎,放我一人……”
她在這狹小的裡間裡所有的期盼與哀愁,所有的悼念與哭訴,都不是給沈修的。沈修是個露給外人的由頭,她在這裡間裡悼念的分明是她。
世間太多辛酸事,老了的女人就像是死了,年老的孀婦在世人眼中,仿佛就當同夫君一樣死了似的。
隻有年輕貌美的女娘,她們的一舉一動才有人在意、有人觀賞、有人評判,至少有人看。
老的、醜的,興許那都不算女人了,誰在乎她們的愛恨。林清韻早就認了,也當自己死了。
可寂靜的小間裡,除了自己的哭聲,她感受到自己的心髒還那麼有力地在跳動。
她的心還在跳,還尚溫熱,還有喜悲,那樣清晰地在同她說,她隻是老了,不是死了。
她還想愛,還想恨,她還有那麼多的心力可用來去愛去恨,為什麼要當它死了,為什麼要權當自己死了,再不願用力去活。
再如何孱弱,再如何窩囊,至少也是有事可做的,有事可去愛恨的。哪怕,哪怕她隻是做些世人眼中算不上澎湃的大事。
“沈修,我不欠你的。與你做夫妻這二十年來,我為你生兒育女,操持家事,我陪你走到了最後一刻,我不算欠你的了吧。你休要來纏我,我林清韻什麼都不欠你的。”
她說完這段話,拿起沈修的牌位便往地上狠砸。直到壞了才罷休,爛了才解恨。原來她還有力氣,至少能砸爛個牌位。
至少她不用再愛恨交織,遮遮掩掩地裝自己賢良。
恨就是恨,她恨到拿他當由頭都覺得折磨。她已經是老女人了,既然在世人眼中已算死了,誰還在乎她有沒有真記挂夫君,心裡又有何種恨呢。
“沈修,你賺夠了好名聲了。你死後多年,我但凡對旁人提起你,所有人都要對我說你是好夫君、好父親。
我同醫館裡那些民婦談起你時,她們都羨慕我有好福氣,說我養尊處優。因為她們的夫君更糟更壞,我嫁給你是來享福的……”
“我若是在這其中說上一句傷心,反倒還要被人說是不懂惜福、不識好歹。你就且當我不識好歹吧,你們所有人都當我不識好歹吧!
下輩子,換你們這些人去嫁給沈修!換你們去伺候他!反正這些人裡不會再有不懂惜福的林清韻!”
她越說越激動,越喊越大聲,喊到讓自己都詫異起來。一向端莊優雅的她居然也能喊得這般不顧臉面。可心裡的濁氣隻有嘶吼才能釋放,才能像活着。
端莊的貴婦人确實是不會大呼小叫的,但有悲喜的活人是會吼叫的。
她還活着。哪怕老了,也是活着。
林清韻平複下心情以後,把魏如瑩的牌位端端正正地擺在了供桌的中央。這片小天地裡隻有她和她了。林清韻的淚光雖未散去,但卻足夠皓亮,宛若星辰:
“沒人在意我們了,如瑩。誰都不在意我們了,年輕的時候我一直被人盯着瞧,瞧久了我都習慣了,所以我做什麼事情都畏手畏腳的。仿佛不論身在何處,都有雙眼睛時刻在盯着我,審判我……”
“但是我方才喊成那樣,也沒有一個人上前來問。原來我完全可以這樣肆無忌憚地喊的。至少沒有人在意我了,至少我自由了,就剩我們兩個了……”
“從今往後,我就和你念叨些閑話,你可不能嫌我一介後院夫人念叨的事情無聊瑣碎,反正你被我困在這兒了,你隻能聽。”
“你再候我一會兒。你應當也盼着,我最後是壽終正寝走的吧。我得在候一會兒,候到後我看見我的孩子們都安穩之後,再去尋你。”
“這回我不管你願不願意了,是我主動賴着你的。”
她笑着、坦坦蕩蕩地說出了自己所有的主意。不算光偉,但卻真實。她本就不是一個光偉良善的好人,隻是個窩囊軟弱的凡人而已。
軟弱到承認自己的窩囊軟弱,都需要耗費半生的勇氣與決心。但承認了,好歹勝過一生的欲蓋彌彰,自欺欺人。
至少魏如瑩年輕時給她留下的那點暧昧不明、不敢挑破的念想,足夠她咀嚼完自己無人在意的後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