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婳伊如釋重負地歎下一口氣,心裡有一處混沌的角落此刻被擦拭得恍若明鏡一般,可鑒世間萬事。
“我長自深閨,以往聽得最多的便是婦德女戒。我時常覺得它們像重重大山一樣、絞殺壓迫到我要喘不過氣。
哪怕我拼命掙脫、奮力離開了閨閣,可那一重重大山,原來它們壓在我的脊梁上,無論我跑去哪裡都甩不掉。我自己都沒意識到我始終都背負着它們……”
“一碰到什麼事、一出什麼事。我頭一個反應是我自己還不夠好,是我不夠聰明、不夠穩妥。許多惡事壞事,這其間都有錯在我,什麼事都有錯在我。
背負着那些沉重的錯,時常讓我痛苦。痛苦至極時,我甚至覺得,這世上要是沒有我就好了……”
“我不想背負那些錯,不想承擔那些痛,要是我從沒活過就好了。我到後頭花了許多精力、掙紮到宛若刮骨療毒,才奮力勸自己活下來。
您說的對,就算我不怪自己,可世間諸多欺壓弱者的人、諸多同被欺壓卻心存奴性的人,他們都會排着隊來指責我。指責我不識好賴,指責是我的錯……”
“不論我沈婳伊做什麼,隻要我活着就都是我的錯。這樣活着好痛苦、好累……”
沈婳伊經由她的話挖出了深埋于自己骨髓深處的鸩毒,每多說一句,就仿佛在剜肉刮骨,疼得她淚如泉湧。
她在不自覺間早已泣不成聲,但她的心分明得知曉,她必須得這樣做,若要往遠方去,就必須刮骨療毒、脫胎換骨,來換一身輕松。
“這世道已經是這樣了,所以沈娘子莫要助纣為虐,跟着這幫人一樣欺壓自己了。你這般苛待自己,該讓心疼你的人瞧着多難過……”
朱懷春見她哭得哀恸,憐愛地把她攬進懷中。沈婳伊挨在她懷裡抽抽搭搭地說:
“所以不論我做什麼,這世上都總會有人苛責我、咒罵我、詛咒我不該活着是嗎。”
朱懷春坦然點了點頭:
“一定會有人。并且如若你的名号哪天傳了出去,且越傳越遠,讓他們知道了這世上有個叫沈婳伊的女子,你招來的咒罵隻會越來越多、愈演愈烈、越發狠毒。”
“但沈娘子這般好的姑娘,之後招來的青睐與愛意也會越來越多的,就看沈娘子自己如何抉擇了。”
沈婳伊破涕為笑,釋然回道:
“我才不管,我的心神很寶貴,才不要分神去在乎這些。罵我也好愛我也好,今後我沈婳伊所有的力氣都會用來走向遠方,我才不會停在路中間,在乎那些人對我的指摘評價。”
“我會一直走、一直走,不再停下,直到我無法前行為止。”
“沈娘子能有此覺悟,勝過讀許多聖賢書了。那沈娘子想好今後該前往何方了嗎?”
“沒想好。” 沈婳伊利落坦率地答了出來。
“那些能擺在終點的目标看起來實在是太宏大、太遙遠了。誰能一下子就想好今後要在哪條路上走到底呢?我當下想不了那麼長遠,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知道自己眼下要做什麼,能用勁做好所有自己可做想做的事,就是我的前行。”
“至少、至少我要完成師父當時交于我的囑托,這是我們所有人的心願……”
“你能看開就好,沈娘子。”朱懷春尋出手帕溫柔地拭去她眼角餘淚,“現在不會想着苛責自己,不會想要哭了吧。”
“不哭了不哭了。”沈婳伊連連搖頭,“都是我好哭,鼻頭一酸就想要哭出來,讓朱司衣笑話了。”
“無妨,哭出來總比憋在心裡好。沈娘子把妝都哭花了,我的梳妝奁那兒有些脂粉,沈娘子自便吧。”
沈婳伊聽了她這話,起身就到鏡前打理了起來。她無心給自己描繪什麼精細的妝容,随意遮去臉上淩亂的淚痕便算是結束了。
她整理面容時,房外傳來了别的宮人敲門的聲音。正當沈婳伊打算側目留意時,鼻尖就嗅到了一股極勾人的鮮香,直把人的饞蟲都勾了起來。
她别過臉,就見朱懷春在桌上端出了食盒裡的佳肴,是一道色澤紅潤鮮亮的鹵豬蹄。她笑意盈盈地對沈婳伊招呼道:
“沈娘子這回有口福了,這是我吩咐下面人特地做的。你别看這道鹵豬蹄面上平平無奇,心裡就瞧它不起。
這裡頭加了不少番邦進貢的香料,是尚食局新研究出來的秘方,炖煮出來的肉食極為鮮美。”
“我隻是一個司衣,就算吩咐下人給我專做菜肴,瞧來也名貴不到那兒去……”
“朱司衣這是什麼話,這年頭世道難,底層的百姓肉都吃不了幾回,更别說還要用價比金貴的香料來當佐料。朱司衣真是拿了最好的菜肴給我,算是我的福氣了。”
沈婳伊言笑晏晏地走至她身側。兩人甩下了方才談及的所有沉重之物,笑聲輕盈地飄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