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感受到這些人眼中隻有數據與回報，沒有一絲對創作本身的熱忱。他們的專業和冷靜令人敬畏，也讓人窒息。

而程今，從始至終都沒有退縮。

她的語氣依舊從容：“感謝各位指出的問題，我們會在後期打磨中繼續完善内容，也将同步推進市場測試和渠道合作。希望再給我們一點時間。”

她的用詞謹慎，态度堅定。不是争論，也不是讨好，而是一種将殘局扛回正軌的勇氣。

審片會最終沒有拍闆決定任何變動，也沒有提出撤資。隻是留下模糊的“等待進一步觀察”意見。

程今走出會議室時，輕輕吐出一口氣，嘴角揚起一絲淡笑：“至少，他們沒說要砍項目。”

沈宴走上前，聲音壓低：“還算好，片花沒被否定。”

程今點了點頭，眼神不再如刀鋒般銳利，卻依舊透着沉穩的力量：“牌還有的打。”

她知道——真正的決勝，不是在會議桌上，而是在整個市場面前。

而她還有最後幾張牌，必須打得漂亮。

3

董事們剛散去，趙敏便迅速招呼程今、導演楊學甯與林言進了小會議室，氣氛比主會場還要緊繃。

她話未出口，林言已先一步開門見山：“董事會也承認片花質感不錯，但——光靠‘不錯’撐不起票房。董事會希望你們再加點‘商業化手段’。”

楊學甯當場臉色就變了：“怎麼加？拍攝都快收尾了，你現在要我們回頭塞什麼熱搜橋段？搞笑出圈名場面？還是強行談戀愛？”

林言沒看他，隻目光落在程今身上，語氣平靜得令人窒息：“比如請流量歌手演唱主題曲、出個MV，或者讓某位自帶話題的明星客串個彩蛋，結局再亮點一些，不要太壓抑……這些在我數據報告裡都有，建議你們認真看看。”

“我們要對抗的，是對家全線壓制的資源配置——人家有流量坐鎮，有宣發提速，我們不能光靠内容自娛自樂。”

導演眉頭緊鎖，幾乎快要拍桌：“我們這個故事本質就不是靠噱頭堆起來的，再大動隻會毀掉故事節奏和邏輯！”

程今輕輕咳了一聲，伸手按了按桌面，有意打斷導演的情緒，語氣盡量保持冷靜：“林總，任何商業化建議，我們都會認真評估。但前提是——不能動劇本的核心結構。如果為了迎合流量而把人物走向、情緒線都搞碎了，那這部片子将徹底失去口碑。”

林言依舊不疾不徐，語調裡沒有絲毫情緒：“那你們自己斟酌。但别忘了，資金不是無底洞。想拿到最後一筆後期制作款，得讓董事會看到能賣得出去的可能。”

他話音落下，趙敏也輕輕歎了口氣，眼神有些無奈：“程制片，先别硬扛，回去和團隊仔細推敲一下吧。我們現在能走的，隻剩一步步博弈了。”

程今沒有再反駁，隻是緩緩點頭，聲音低卻清晰：“我們會盡快拟出一個最可行的調整方案，但有一點請放心——我能讓步的地方很多，唯獨底線，不會動。”

她的聲音不高，但落下時，整個會議室一瞬沉默。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旁聽的沈宴緩緩開口，語氣平靜，卻帶着一絲遲疑：“可是——這些所謂調整，無論是MV還是彩蛋，都意味着再投入預算與資源。時間上也未必趕得及，對家已經提前放了第一輪熱搜，我們這樣臨時追趕，真能有用嗎？”

林言轉頭看他，語氣仍舊平淡：“這就看程制片的執行力了。”

說完，他合上文件夾，起身離席，絲毫不給任何進一步周旋的餘地。

會議室門合上的那一刻，程今站在原地，目光沉沉。

她知道，這已不是一次建議，而是赤裸裸的壓力轉移——

她若拿不出一個既保住故事完整，又能滿足商業預期的方案，資金就會被一寸寸掐緊，最終把整個項目活活困死在路上。

而她已經沒有退路。

4

回到制片公司時已近中午，辦公室裡空氣都透着連軸運轉後的沉重。

導演、剪輯師小澄，還有服化、美術組的負責人一個個神情恍惚，在剛才的審片室就幾乎是靠意志力維持清醒，如今一放松，全員都透出疲态。

服化主管輕聲抱怨：“我們都快熬穿了，程姐，能不能……先讓大家歇口氣？”

導演楊學甯也點頭附和：“是啊，再這麼逼下去，怕是人還沒撐到上映就要崩一個先。”

程今站在衆人面前，望着那一雙雙紅着眼的疲憊神情，心裡泛起一絲說不出的酸澀。

她知道他們這些天是怎麼咬牙走到現在的。

“行。”她沉聲開口，卻出乎所有人意料，“從現在起，全面停工二十四小時。除了核心值班團隊，其餘所有部門輪休，後天早上再全力沖刺。”

空氣仿佛在一瞬間輕了幾分。

導演呼出一口長氣，小澄激動地合掌：“終于能躺一覺了……”

場務、燈光、美術等人也紛紛低聲感慨，眼中寫滿了“活過來了”的慶幸。

有人遲疑問道：“程姐……那董事會那邊，要是有意見怎麼辦？”

程今收起疲憊，語氣堅定：“林言要是不滿意，我去扛。你們先休息，才有力氣做事。”

一句話，把所有擔憂擋在門外。

衆人終于散去。

此時，沈宴正好從外頭進來，一眼看到工作人員陸續離開，一張張疲憊卻輕松的面孔。

他快步走到程今身邊，低聲問：“你也歇一歇？一起？”

程今嘴角微揚，輕得幾乎像是開玩笑：“我還有一堆方案在辦公室等我翻牌，哪有你們這種福氣。”

沈宴皺了皺眉，聲音壓低：“你這樣不是安排，是在透支自己。”

程今卻沒等他說完，擡手輕輕擋了他一句，語氣不重，卻斬釘截鐵：“别勸我，”她語氣不疾不徐，卻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靜，“我知道自己的極限。”

她的眼神平靜卻堅定，像一塊被打磨得極幹淨的石頭——不鋒利，卻也從不松動。

語氣不重，卻極有分寸。

沈宴望着她，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好。我先回去補覺。但你要是需要我，随時找我。”

那一刻，程今沒說話，隻是輕輕點了下頭。

可内心某個地方，仿佛被什麼悄悄碰了一下。

——他一直都不過界，從不強行插手她的決定，卻總在她背後默默撐着。

在這個每句話都暗藏算計的行業裡，這種安靜的守候，太稀缺，也太溫柔。

5

夜漸深，制片公司整層樓像被時間掏空，四周靜得仿佛能聽見燈光在輕微顫動。

會議室裡，程今翻着那份令人頭疼的“商業化調整建議”——什麼流量出鏡橋段、粉絲彩蛋、劇情反轉福利……每一條都像在給原本完整的故事硬塞噱頭。她揉了揉眉心，閉眼靠在椅背上，試圖壓住腦袋的脹痛。

這時，輕柔的腳步聲響起。

她睜眼，看到沈宴走進來，手裡拎着一袋還冒着熱氣的夜宵。

“我以為你已經回去休息了。”她微微驚訝。

沈宴把袋子放下，語氣一如既往溫和：“睡了四五個小時，差不多夠了。想着你十有八九沒吃晚飯。”

那語氣不輕不重，沒有刻意關心的痕迹，卻像一盞被悄悄點亮的小燈，在她疲憊透頂的夜裡，悄無聲息地照出一塊柔軟的角落。

程今心頭一暖，嘴角揚起一點點弧度：“謝謝。”

他沒多說什麼，隻在桌對面坐下，拿出手機開始翻資料。兩人各自忙碌，偶爾交換幾句工作層面的訊息，語調平穩，氣氛安靜而緩和。

但越是這樣安靜，越顯得微妙。

曾經，他們在風暴中心裡并肩扛過最難的關口，每一次眼神交彙都帶着無聲的信任與協作。可現在，項目危機稍稍緩解，這段關系卻像失了錨，明明靠近，卻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裡落腳。

沈宴幾次欲言又止，終于還是輕聲道：“我明天打算去拜訪一位做國際宣傳的前輩，聊聊海外預熱的可能。你要一起嗎？”

程今擡眼，明顯猶豫了一下：“我……明天得和導演敲剪輯版式，還要跟林言談預估預算，可能走不開。”

沈宴點點頭，沒有多作挽留：“行，我先過去談，回來把重點整理給你。”

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些，“你也别總這樣拼。别的都能慢慢扛，身體真垮了就補不回來。”

程今垂眸輕笑：“我知道分寸。”

她擡眼看他，神色柔了些：“你明天順利的話，我們就離那個答卷，又近了一點。”

他也笑了，眼神不動聲色地看了她一會兒，終究什麼都沒再說。

隻是這安靜的會議室裡，兩人之間那條線，不再像之前那樣繃得死緊，卻也沒人真的松開，像是一種默契的堅持，也像一種誰都不敢先打破的試探。

6

夜已沉寂，會議室内隻剩電腦的微光和紙頁翻動聲。程今将厚厚一疊改動方案收進公文袋，動作利落，卻透着力竭後的沉重。她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腦海還在回放白天董事會的每一個問題、每一句質疑，像針一樣，一根根紮進心口。

門口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又很快安靜下來。她睜開眼，看到桌角多了一瓶未開封的礦泉水，标簽上的水珠還帶着冷意。人已經走了，是沈宴。

他沒有多說一句話，也沒試圖留下，隻是靜靜地把那瓶水放下，像一場克制到極緻的關心，連眼神都不曾打擾她。

她望着門口空空的方向，心裡一陣苦澀泛起。

明明他們在同一條戰線，共同扛過最激烈的風口浪尖，

可現在，卻連一句“你還好嗎”都成了一道小心繞開的界線。

工作，是他們之間最後的默契；

而私心，是他們誰都不敢越過的底線。

也許，在下一場更猛烈的風暴來臨時，他們還會像過往一樣并肩作戰；

但此刻，卻隻能沉默，各自扛下這段平靜下的波濤。

她長長吐出一口氣，仿佛想将那些雜亂的情緒也一并呼出，

然後低頭靠在椅背，閉上眼，給自己争取片刻喘息——

畢竟再休息幾分鐘，新的戰役又要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