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組殺青後的第七天,程今一早趕到後期制作基地。
樓道早已不複往日冷清,如今人聲鼎沸,後期剪輯師、音效師、調色師來回穿梭,抱着硬盤、畫面素材、配樂線稿與參考分鏡,腳步匆匆,神色疲憊卻又帶着隐隐興奮。他們就像剛登上戰場的士兵,在混亂中努力排兵布陣,準備拼出整部電影的真正輪廓。
走廊盡頭,一張手寫紙貼在剪輯室的門上,字迹潦草卻堅定:“《暗潮》首剪區,非相關勿入。”
推門而入,程今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人,而是一張被外賣盒和便簽紙堆滿的桌子,和閃着藍光的剪輯屏幕。導演楊學甯正坐在電腦前,臉色蒼白但眼神專注,像是已經幾個通宵沒合眼;主剪輯師老賀靠在椅背上,嘴裡嚼着冷掉的面包,鼠标滑動時間線的手指卻穩得像機器。
程今在剪輯室掃了一圈,沒見到之前日夜奮戰的小澄,便随口問了一句:“小澄呢?不是一直跟着做片花?”
老賀沒擡頭,隻是淡淡答了句:“她臨時被調去公司新項目那邊,剪一檔綜藝宣傳。上頭批的命,我這邊接手電影長剪。”
楊學甯補充:“她之前那幾版做得不錯,但長片節奏跟片花不一樣,老賀這邊更有經驗。”
程今點了點頭,沒再多問。
空氣中混着咖啡味和熱機器散出的焦灼氣,整間屋子像是被一股“不能出錯”的緊繃情緒牢牢包裹。
“你們怎麼還沒回去睡?”程今壓低聲音走近,語氣裡透着關切。
楊學甯眼睛沒離開畫面,低聲回她:“睡不踏實,腦子還在跑。越剪越覺得緊要,每一幀都不敢放松。”
“有幾個段落拼上之後特别驚豔,”老賀語氣微啞,“尤其是沈宴那場巷道搏鬥,我們把幾個角度剪碎重組,放上配樂之後……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程今聽着,眼神微動,掃了一眼屏幕上停格的畫面。是沈宴被反派一腳踹倒、從廢墟中緩緩爬起的慢鏡,背景光影濃烈,臉上汗與血交錯,眸光裡卻是一種幾近絕望又偏不認輸的狠勁。
她沉默了一下,低聲道:“這個鏡頭留下。”
楊學甯和老賀對視一眼,異口同聲:“當然。”
這天上午,程今陪導演楊學甯與主剪輯老賀,一幀幀過了将近三分之二的粗剪内容。三人就每一處對話銜接、動作節奏與配樂起伏讨論了兩個多小時。尤其巷戰、爆破幾場重頭戲,素材量驚人,光鏡頭編号就密密麻麻鋪滿整個時間軸。
老賀一邊翻素材一邊感慨:“要不是當時程制片咬牙加了機位,現在這些場面真拼不出層次感來。”
程今笑了笑:“那會兒也擔心預算吃緊,但我知道打得響的不是規模,而是能不能抓住觀衆的眼。要是真剪不出效果,到時候還得補拍,不如一開始就拍夠。”
導演楊學甯舉起手邊喝空的咖啡杯,朝她一晃:“你一直都很清楚資源該花在哪兒。”
氣氛剛稍微松動,剪輯室的門被輕輕敲響。
程今回頭看去,是林言。他依舊西裝筆挺,神情不急不緩,西裝口袋裡的灰藍色方巾對折得一絲不苟。
他步入剪輯室,沒有寒暄,直接開口:“早上剛和董事會那邊做完彙報,正好來看看首剪進度。”
楊學甯聞言,眉頭幾乎不可察地動了一下。老賀點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
林言站在他們身後,靜靜盯着屏幕上的畫面播放,神色不顯起伏。他看了十幾秒,忽然開口:“現在的剪輯節奏偏保守。觀衆的注意力流失比以往快很多,我們是不是可以考慮一些強對抗式的結構切入?”
他轉而看向程今和導演,語氣平和:“比如沈宴和柳堯的這條線,若從信任裂縫上做文章,情緒沖突會更集中,也更容易激發社交平台上的輿情讨論。這種張力不必明說,但可以适度留白。”
他話音頓了頓,眼神落在一段正在播放的片段上,語氣沒有起伏:“這場戲情緒線不錯。但從市場反饋來看,觀衆對反派的記憶點往往來源于動作之外的壓迫張力。如果這場能做一些視覺上更極端的處理,比如通過光影、剪輯節奏放大反派的控制感,可能更容易沉澱為記憶标簽。”
導演皺了下眉,語氣并不激烈,卻帶着明顯克制:“這段戲原本是設計為心理壓迫,而不是轉為肢體沖突。我們更想讓觀衆感受到角色内心在崩裂,而不是用一個表層的狠,去替代那份掙紮。”
林言沒有反駁,隻是微微一笑:“理解創作上的選擇。我的建議隻是基于數據模型對觀衆刺激反饋的分析。既然影片本身兼具類型片屬性,也不妨試着為傳播面多準備幾個破口。畢竟,後續市場節點緊張,宣發資源有限,每一個看點都要最大化。”
他語調從容、不急不慢,卻句句切中核心。
程今站出來打圓場:“林總的建議我們會納入考量。現在是首剪階段,我們會先完成一版保留導演創作初衷的正式剪輯。同時也會準備一份輔助版本,做小範圍的觀衆測試和偏好評估。這樣您那邊也有明确的數據可供決策。”
她用“輔助版本”而非“商業版本”,語氣平穩,既回應了林言,也守住了主創底線。
林言看她一眼,唇角似勾起一個幾不可察的笑:“程制片做事我一向放心。那就盡快推進,我這邊會繼續跟宣發端保持同步。”
說完,他不再多言,轉身離開。
門輕輕關上的一刻,楊學甯猛地一甩鼠标,低聲道:“真他-媽不是拍戲,是開公司年終彙報。他的每一句話聽着都沒錯,但他根本不在乎故事,隻在乎指标。”
老賀冷哼:“把演員演得多狠、剪得多刺激,全往‘市場價值’上靠。這片子要真按他說的剪,離爆米花商業片就差一步。”
程今舉手示意兩人稍安:“我知道你們不痛快。但現在這個階段,我們必須扛住。他想要數據,我們就給他數據。他能看見我們做出的讓步,也要看清我們底線在哪兒。”
導演長出一口氣:“希望他别再來指點江山了。”
程今低頭,手指輕敲桌面:“他不會那麼輕易罷休。林言的路數,是用資本和市場反推創作。隻要數據能站住,他就會想把我們帶進下一輪幹預。我會盯住,但我們也得有備選方案。至少,留下一版我們真正想要的《暗潮》。”
正說着,手機屏幕亮起,唐夕發來一條新消息,通知欄“滴”地一聲震動。
程今低頭一看,心口微沉。
【剛收到不太好的消息:對家正式宣布大片定檔,并買下了五大平台的首推資源。海報文案也很不客氣。】
程今拇指輕掃,點開圖片:一張鋪天蓋地的視覺海報,赫然寫着“年度工業巨制”,字體冷硬壓頂。對家不僅提前公布了檔期,還包下了視頻平台首頁、應用商店開屏、院線官網等多個渠道的首位推薦,全網形成壓迫式聯動。
連空氣都像驟然沉了幾度。
“對家這是在直接宣戰?”老賀湊近,看完屏幕,聲音低啞。
導演冷笑一聲,語氣壓着怒火:“他們是早就盯着我們。”
程今沉了幾秒,随即撥通唐夕的電話。
那頭一接通,就傳來唐夕壓抑的怒氣:“他們的宣發文案連遮掩都懶得做了,明擺着要把我們釘在窮制作、弱宣發的印象上。五大平台首推全被搶,我們這邊的預算撐死也就他們的一半。”
程今輕輕閉上眼,指腹抵住眉心。之前她為了保證拍攝質量,已經把可調配資金壓到了每一個拍攝現場的細節裡:服化、爆破、多機位拍攝、演員檔期,全是硬成本。她明知道後期會緊,但還是賭了那一把。現在影片雖然順利殺青,趙敏的資金也到賬,卻仍然捉襟見肘,調色、配音、宣發,每一項都得掰着預算往下摳。
“我們現在不能硬碰,但也不能坐等。”程今語速平穩,“‘宣發聯盟’那邊繼續推進。小平台、地方影院、校園放映、路演預熱,還有多少資源能挂頻道,你都列一遍給我看。不要慌。”
挂斷電話後,她擡頭,目光掃過正在看她的導演和老賀。
“三件事,”她開口,“一,剪輯繼續,質量不降;二,常規宣發預算維持,先放棄跟他們正面對轟;三,我們選一兩個炸點,提前預熱,社交媒體上搶一個話題場,不能讓觀衆以為我們認輸了。”
她話音剛落,當天下午,便火速召集了一個後期進度緊急會。
會議室裡人不多,氣氛卻緊張得厲害。除了導演組與宣傳組,連投資方代表也有人到場,不等程今開口,質疑聲便先落了下來:
“預售資源都要被他們封完了,咱們要不要改檔避開?”
“與其撞死,不如拖一拖,讓成片再精修一下,等他們熱度過去再上線。”
“哪怕晚兩周,也好過現在撲街。”
程今坐在最前排,一手翻着宣發預估數據,表情始終未變。她沒有急着回應,隻是安靜地聽,等所有聲音彙聚成片,才緩緩擡頭。
她開口的聲音并不高,卻足夠清晰:“你們說得都對。但我們這部片子,從開機第一天起,什麼時候資源寬裕過?什麼時候有對手讓過路?我們拍到今天,是靠退避退出來的嗎?”
空氣一時凝住。
她目光掃過全場:“但我們不是去送死。我不會盲目撞檔,也不會自毀信心。對家要封渠道,我們就另起聲量。地方院線、校園場、路演觀摩,我們走另一條路線,把聲勢炒出來,觀衆自然會來看我們。市場的注意力,不是隻有大平台能搶。”
台下仍有人欲言又止,卻被她緊跟一句壓住:“我們現在最該做的,是把片子剪好。如果成片不給力,一切宣發都是空話。”
全場沉默。
程今最後看向林言。他坐在會議桌另一側,一言未發,隻是嘴角微不可查地勾了一下,眼神仍舊冷靜如水,看不出态度。
散會時,程今才察覺,自己攥着文件的手指已經泛白,幾乎要把紙張捏皺。
接下來的幾天,剪輯室仍在晝夜趕工。因林言頻繁出入“監督”,程今索性讓老賀順帶整理一些“邊角料”,包括N□□段、拍攝花絮、換機位時的即興對戲,沒準能在社交平台上找到另一個切口,試探觀衆的興趣點。
誰也沒料到,真正的“破局物料”會藏在一段幾乎被遺忘的彩蛋裡。
那是殺青前拍攝的一場關鍵戲——沈宴與柳堯飾演的角色兄弟反目,槍口相對,一切情誼化作火藥味。導演當時為了抓住兩人對峙間的情緒變化,特意設了多個角度、連拍數小時,還拍下許多機位切換間兩人私下對戲的片段。
“這倆人真是演瘋了。”老賀一邊翻素材,一邊忍不住感慨,“連在鏡頭外都在較勁,真不知道他們是在排練,還是還沒從角色裡出來。”
其中有一段,沈宴在一遍遍調試拔槍的速度,柳堯站在他對面試探式走位,不斷抛台詞、改語氣,兩人像在某種隐秘的博弈中較量,也像在用角色對話彼此探底。鏡頭外的張力,幾乎比鏡頭内還高。
老賀眼睛一亮,把這段劃了重點。
唐夕得知後立刻提議:“要不剪成個小花絮?放到網上試試水,就當咱們開始反擊了。”
程今沉吟片刻,點頭:“三分鐘以内,情緒連貫,台詞和眼神都保留清晰。即便上不了首頁推薦,隻要夠真,會有自來水幫我們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