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負塵道:“是。”
居然如此坦誠,沈輕随噎了一下,哼道:“終于承認了?你的‘弟子不敢’呢?”
“不敢欺瞞仙君。”謝負塵站起來走到他面前,一張臉蒼白得可怕,“隻是我不知道,仙君既然如此憎惡于我,想方設法地要将我趕走,當初又為何要把我帶離禦靈,又為何要在我葬身鳄沼之際出手相救。”
不是詢問,是質問。
“所以我的回報就是被你威脅?”沈輕随冷聲道,“換了誰我都會救,你不用自作多情。”
“仙君自是心懷衆生,誰都救得……
“可若是救而不養,又與淩遲何異?”謝負塵眼中分明閃過一絲痛色,臉上卻勾起一個眉眼彎彎的笑來,“偷來的時光豈能長久?我一早便知。這條性命既是仙君所救,今日倒不如一并還給……”
沈輕随最看不得他這副咄咄逼人的樣子,猛地掰過他的臉,擡手就要給他一個耳光。
謝負塵下意識閉上眼睛,卻聽掌風在耳畔生生刹住,臉上輕輕地落了一隻骨節冰涼的手。
“你準備怎麼還?吊死在我面前?我救下你這條命就是為了給你糟蹋的?”沈輕随深深地看着他,咬牙道,“碰上一點小事就要死要活的,你那股厲害勁哪去了?都被狗吃了?”
他冷笑一聲:“不是有本事把整座山的人都哄得服服帖帖,上趕着來替你喊冤求情嗎?那請問什麼時候也可憐可憐我,偶爾順一次我意呢?”
謝負塵:“……”
沈輕随推開他,帶着一身火氣走到桌前,抄起那碗早就涼透的紅豆粥囫囵吞了,碗在桌上重重一砸。
緩了一陣,他道:“謝負塵,走吧。緣分到頭了。”
說完這句話,沈輕随鼻子驟然一酸。
搞的好像他這三年不是偷來的一樣,偷到就是賺到,還了也是應該,還能跟誰撒潑耍賴不成?
天色忽然暗了下來,平地掀起一陣狂風,把籬笆門吹得啪啪作響。黑壓壓的雲裡轟隆劈出一個悶雷,活像劈在人心尖上似的,不一會兒,豆大的雨就噼裡啪啦打了下來。
雨絲刮到臉上,沈輕随窗也沒力氣關,撐在桌上,苦澀地笑了一下:“下雨天,留客天,連老天爺也要和我作對。”
卻聽身後“撲通”一聲,謝負塵對着他直直跪了下去。
沈輕随驚道:“你這是幹什麼?”
他垂着眼:“請罪。”
“你有什麼罪?”沈輕随忙上去拉他。
謝負塵擡頭看他,眼裡像是蓄着天大的委屈,顫抖着落下兩行淚來:“我不知道……”
沈輕随的心都要碎了,不忍再看,背過身,偷偷抹了一把眼淚。
隻是隔座山的分别就讓他難過成這樣,後面的日子還怎麼過?哪天自己真的走了,這孩子不得瘋了?
在沈輕随的認知中,聚如風合,散如雲開,一切都應該是雲淡風輕的才對,别後各奔各的前程,自賞自的風景,哪至于像現在這樣哭哭啼啼難舍難分的?
他心大了一輩子,第一次知道自己還會有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時候。
後面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沈輕随回頭,卻見謝負塵将瓶中柳枝化作了一根手指粗的短鞭,跪下身,雙手呈到了他面前:“請仙君責罰。”
他蓦地愣住了,眼前浮現出一根厲害的楊柳鞭,緊接着是一個跪在雪地裡,身形單薄的少年。
那少年背上新舊傷痕交疊,周遭是無數的譏諷與謾罵之聲。
如果可以重來一次,沈輕随一定會讓他從小在錦繡叢中平安長大,無風無浪地過一輩子。可偏偏就是他親手造就了少年坎坷一生的命運,現在還要人跪在他這個始作俑者面前,親手把鞭子遞來讨打。
沈輕随心裡五味雜陳,蹲下身與他對視,幹巴巴地道:“你又沒有罪,罰什麼罰?”
謝負塵眼睫輕輕顫了顫,不肯看他:“您不喜歡,就是我的罪過。”
“你這是什麼話?”沈輕随剛壓下去的火瞬間又被激了起來。
“人是活給自己看的,我喜不喜歡你又有什麼要緊?難道說我喜歡,你就價值千金,我不喜歡,你就一文不名?把自己捆在别人身上,這就是你的出息?!”
說了半天,謝負塵仍是一動不動,沈輕随頓時覺得這孩子不教育是不行了,幹脆遂了他的意,抄過鞭子在他攤開的手心抽了一記,别起他下巴道:“看着我說話!”
謝負塵的掌心瞬間被抽得一白,而後泛起一條淺紅色的印子。
他忍痛的經驗太多,這麼輕飄飄的一點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身子連晃也沒晃一下,眼神卻緊張地躲閃着,小聲道:“事已至此,我已經不敢奢望……”
“沒有什麼不敢的。”沈輕随把鞭子一丢,閉了閉眼,腦子裡滿是沙沙的雨聲,“論天資,你是人中龍鳳,論模樣,更是萬裡無一。雖然從小命途多舛,但心性堅韌,總有苦盡甘來的那一天,不要一開始就把自己給框死了。”
他歎了口氣:“我隻說今天這麼一次,再想多聽也沒有了。滾吧。”
謝負塵顫巍巍地站起身,手指緊緊地扣住那條漸漸消下去的傷痕,恨不得它再痛一些,留得更久一些:“我再也不能回來了……是嗎?”
他聲如細絲,沈輕随心裡正亂,沒聽清楚,胡亂嗯了一聲,準備去把油燈點上。
忽而腰身一緊,謝負塵突然撲了上來,跌跌撞撞地把他推到牆邊。
桌上的碗碟被震得砰啷亂響,原本插着柳枝的花瓶晃了兩下,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一聲碎裂。
沈輕随被他從背後箍着抵在牆邊,頭疼欲裂:“又怎麼了……”
話沒說完,散在背後的頭發就被人輕柔地挑開,頸上落下了一個溫熱而又小心翼翼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