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缙的出現,令蕭貞觀猝不及防。
後來蕭貞觀再次回想今日殿試時的情景,已經記不清是先被傅缙的策論吸引,還是被他下筆之時心無雜念的專注所吸引,她隻記得自己那時正暗中同姜見黎拉鋸,煩悶之下随意一瞥,傅缙就出現了,而後她的心像是被陡然鑿空一般,頃刻之間,所有的思緒與情緒都漏了各幹淨,隻是不自覺地被什麼牽引着,緩緩地走了過去。
一個身着白袍的年輕貢生,全神貫注地書寫自己的政見,連女帝走到近旁駐足也不曾察覺。
觀政殿上,不好露骨地盯着人瞧,所以蕭貞觀按捺住心中好奇,低頭往答卷上看去。
“民為邦本,食為政首。”
這是傅缙答卷上的第一句話,也是讓蕭貞觀更加忍不住去探究眼前之人的一句話。
但是眼前之人半垂着頭,心思全然都在筆下,她站了一會兒,對方卻絲毫沒有擡頭之意,若非姜見黎在她身後輕輕扯了她一把,她大約不會覺察到如此盯着一名貢生,是不大妥當的。
掩飾般看向右側,稍稍停留,蕭貞觀便移動腳步,往高台禦座上走去。
姜見黎暗中回頭看了一眼那位被女帝留意的貢生,他仍在擰眉奮筆疾書,對周遭發生的一切都不曾察覺,擡筆落筆,尺寸天地。
她想,此人,怕是非池中之物。
轉頭時,對上了蕭九瑜的目光,她覺得好笑,因為她從蕭九瑜的目光中瞧出了一種極其複雜的憂慮。
阿姊為何會是這樣的神情?
蕭貞觀動了念,阿姊與整個大晉前朝,都該歡喜才是,何況能從天下泱泱學子中進入殿試的,不會是個庸才。
姜見黎不甚明白,她錯開蕭九瑜歎息地目光,跟随蕭貞觀登上了禦階,禦階十三層,先九後五,象征着天子九五之尊的無上權威。
十三層禦階,不算高,姜見黎從前登臨過的崇山峻嶺,随随便便挑一個出來都比禦階高,但是高台上的那個位置,卻是個極其遙遠的地方。
姜見黎站在蕭貞觀的側後方俯瞰殿中的貢生,心想這應當是她距離大晉權力巅峰最近的一次,也會是唯一的一次。
這般想着,目光中便少了些忌憚,多了些打量。
總歸是此生唯一一次的機會,不若好生瞧瞧。
瞧了瞧去,她覺得,站得高果真能夠看得遠,隻要有心,底下衆人的神色都會被瞧得一清二楚。
而一旁的蕭貞觀,卻不這麼認為。
她回到禦階之上,本是為了能借着視線之便看清那一名白袍貢生的面容,可是禦階離他太遠,無論她如何睜大雙眼,都無法看清他。
微微有些焦急地看了眼燃香,還剩下兩炷香。
兩炷香的時間太久,久到讓蕭貞觀坐立不安。
蕭九瑜暗歎了今日的第三口氣,端起一旁的茶盞遞給蕭貞觀,“陛下,稍安勿躁。”
蕭貞觀身子一僵,随即接過茶盞,恢複了從容之色,“阿姐提醒得是。”
低下頭飲茶的間隙,站在蕭貞觀身後的姜見黎清清楚楚地瞥見一抹绯紅爬上了蕭貞觀的右耳。
她垂首望着腳尖,心中想的是,女帝盛情,也不知那位貢生能不能消受得起。
燃香一寸一寸燒淨,銅罄聲響,伴随着殿中擱筆的聲音,蕭九瑜揚聲道,“請諸位學子停筆。”
有人長舒一口氣,臉上露出放松的笑意,有人悶不吭聲,緊皺的眉心已然出賣了他的内心,幾家歡樂幾家愁,不過殿試結果不出,一切都還不曾塵埃落定。
便是殿試,也要遵循糊名謄錄的規矩,禮部尚書将當場糊名後的答卷一卷卷封入木箱之中,親自上鎖,待這些貢生離去,事先安排好的官吏會接着在這立政殿謄錄,而後再統一交付閱卷的官員品評,最終由天子裁定名次。
這些事兒本該在禮部舉行,可因着這場加試是恩科,為表明自己求賢若渴之心,蕭貞觀下令謄錄、閱卷緊接着就在這觀政殿進行。
姜見黎以為,蕭貞觀此刻應該會無比慶幸自己當初做下這樣的決定,因為她很快就能知曉那位得了她青眼的貢生是何人了。
“陛下,謄錄之事由臣等在此監督便好,您已經在此坐了一個時辰,不妨先去配殿休息一番?”蕭九瑜提議。
蕭貞觀卻一掃疲倦,興緻勃勃道,“無妨,朕也想看看他們都寫了什麼。”
蕭九瑜見狀也不再勸,給禮部左侍郎遞了個眼色,左侍郎便命人引導貢生們依次出殿。
蕭貞觀的目光情不自禁地又彙向了一處。
那人低頭奮筆疾書了一個時辰,也不知脖子酸不酸,怎麼就不稍稍擡一下頭呢?
有些苦惱,也有些迫不及待。
這些貢生哪敢直視蕭貞觀,起身之時也紛紛低着頭,就在姜見黎以為蕭貞觀屬意的那一位不會再擡頭時,那人轉身走出殿外之時,忽然仰了一下脖子。
發頂磕到了後頭人的鼻梁,他驚慌失措又滿懷愧疚地轉頭道歉。
那是一張,令姜見黎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的臉,她偏頭看向蕭貞觀,蕭貞觀搭在膝上的上手将冕服抓出了一團團褶皺,整個人像是被釘子定住,一動不動。
錯愕的不止蕭貞觀,還有蕭九瑜。
姜見黎自嘲般勾了勾唇角,将頭壓得更低了些。
離宮時,蕭九瑜問姜見黎,有無入了眼的,姜見黎望着長空上的繁星,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