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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說……你在追求你哥?”
宋昭昭瞠目結舌,驚得下巴都沒來得及收。
“哥什麼哥!”陳蓓懶懶地打了個哈欠,糾正宋昭昭的說法,“我跟他之間是異父異母,重組家庭,沒有任何血緣關系。”
“所以,你的主意就打到他身上了?”宋昭昭歪頭,疑惑的目光落在陳蓓臉上。
其實她更想問,你喜歡他?
陳蓓不輕不重地“啧”了聲,斜一眼宋昭昭,耐心同她解釋道:“男女之間看對眼了,怎麼能叫打他注意呢?”
宋昭昭:“他答應你了?”
“……沒。”
宋昭昭撓頭,頓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這幾天聽陳蓓講述她寒假的遭遇,樁樁件件都有點出乎意料。宋昭昭循規蹈矩十幾年,簡單規矩的生活,讓她難以想象這段離經叛道的情感糾葛,會走向怎樣的結局。
梁洲并沒有答應陳蓓,甚至對她越界的行為表示不滿。陳蓓依舊我行我素,樂此不彼,不見任何傷心難過的情緒。
宋昭昭百思不得其解,真誠發問:“他沒答應你,你又想追求他,同住在一個屋檐下,不會感到尴尬嗎?”
“況且——”
陳蓓挑眉:“啥?”
“就算談了戀愛,你考慮過以後能不能長久的問題嗎?萬一分了,豈不是……”
住在一間屋子裡,擡頭不見低頭見,關系鬧僵了,豈不尴尬?
“沒奔着長長久久的念頭去。”
陳蓓打斷她,語氣頗有些不以為意:“我對他就是一時興起,覺得他有意思,想談。”
陳蓓這人直來直去,談戀愛圖一個快樂,誰能給她提供情緒價值,把她哄得開開心心,她就願意和誰玩。
哪怕分手了,嚎啕大哭幾天也能立馬恢複元氣。
她和幾個初中前男友分手後也沒鬧到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甚至高一開學那天,往宿舍搬行李這種累活,都是那幾個男生争先恐後攬去的。
但梁洲畢竟不同。
他們之間有彼此的父母做牽絆,談或不談都是一個雷。
尤其最近幾天,陳蓓對梁洲展現出來那個黏糊、死纏爛打的勁兒,與以往不同,宋昭昭隐隐擔心。
陳蓓卻比宋昭昭想得開。
她吹了個悠揚的口哨,勾過宋昭昭的肩膀,附在她耳邊悄聲說:“我爸被公司外派去非洲做項目,我媽擔心我讀高中沒人照顧、管教,才接我去他家住。”
“高中畢業後,我媽犯不着再管我,我又得拎着大包小包滾回家。到那時候,什麼有的沒的情意,都會斷。”
“其實,我和他根本不會有以後。”
陳蓓說得風輕雲淡,末了拍拍宋昭昭的肩膀,示意她不用擔心。
宋昭昭擰了擰眉,她偏過頭偷看了陳蓓一眼,後者神色坦然,似乎并沒有任何杞人憂天的焦慮和難過。
歎息的同時,她由衷佩服。
她佩服陳蓓奮不顧身,佩服她一往無前。
她是如此怯懦。
一想到和陳曆之間戳破窗戶紙,兩個人之間的關系極可能飛速倒退,退回陌生人階段,她便固執地停留在原地,不肯往前踏一步。
她是個徹頭徹尾的膽小鬼。
-
四月初,陳曆開始準備比賽的事情,教室、圖書館兩頭跑,整天忙得腳不沾地。
偏偏他那不争氣又不負責任的爸,把從家裡卷走的錢全部花光了,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不知從哪裡打聽到董蓮目前居住的地址,連續多天蹲守在居民樓堵人。
陳國平在工程失敗後,沒有選擇扛起責任,護住這個風雨飄零的家,反而把爛攤子盡數丢給董蓮和陳曆時,已然失去了母子兩人對他的信任。
董蓮對這個枕邊人失望至極,原來想着等工程後續所有事情解決完,兩個人去民政局辦理離婚手續,可是陳國平的電話撥不通,短信不回複。
恍若人間蒸發般,消失得徹徹底底。
找不到陳國平的身影,離婚的事情不得不被擱置。
好在他的離開并沒有使這個家瞬間崩塌,董蓮用她瘦弱的肩膀頂住風雨,供陳曆上學、讀書。
她工資不算高,盡管不能回到先前衣食無憂的日子,但尚且能養家糊口。
陳曆考上大學後,寒暑假兼職打工,又連續領了幾年獎學金和比賽獎金,幾乎涵蓋所有的學費和生活費。
陳曆孝順,自從有賺錢的能力後便不再讓董蓮出錢,她這才開始慢慢存錢,有了一點點積蓄。
生活似乎朝着美好的方向奔去。
直到……
四月下旬的某個傍晚。
董蓮工作了一天,下班回風光路的路上,在一個車輛川流不息的路口,撞見了蹲在馬路邊抽煙的陳國平。
當時她的手裡拎着超市打折的便宜蔬菜,嘴裡小聲地哼着曲,擡着腦袋任憑晚風吹拂,難得感受片刻的閑适與自在。
四月天,溫度波動較大,下班高峰期,太陽已躍入山後,天空染上難得一見的墨藍色,裹着薄外套的行人步履匆匆。
有風從東南方向吹過來,一陣一陣的。
當時的陳國平穿着粗制濫造的夾克衫,腳踩一雙灰塵遍布、污漬斑斑的小皮鞋,長出來的頭發蓋住眼睛,被風吹得亂糟糟,嘴邊冒出一茬青色的胡須。
看起來有些邋遢。
像是影視劇裡有些派頭的人物,但風頭不比往日。
夫妻倆在一起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盡管最近不曾見面聯系,陳國平穿得略顯潦草、不顧形象。
但董蓮仍是一眼認出了他。
董蓮看見他,第一反應竟是氣惱。
惱他出走的這幾年,對母子兩人不聞不問,惱他卷走了家裡大部分錢,卻還将日子過得如此潦草。
惱他不懂照顧自己,短短幾年,白發叢生,仿佛瞬間老了十來歲。
當初那樣氣派風雅的人物,飲茶抿酒,談笑風生,舉手投足間足以令人傾倒,竟也落得街邊踢石子、抽劣質煙的下場。
或許是今日的晚風過于凜冽,徐徐一吹,使人鼻尖發酸,眼眶中凍出晶瑩的淚珠。
董蓮這幾年的委屈,在見到陳國平的刹那,仿佛洪水終于找到出口,即刻決堤而出。
總歸是心軟了。
然而這份心軟,僅僅持續了兩分鐘。
董蓮站在馬路對面,靜靜地凝望着他。
随着那根煙抽到低,她柔和的臉上繼而浮現出憤懑的情緒。
那些無依無靠、苟且偷生的日子裡,是她咬緊牙關幫他收拾爛攤子。
陳國平從事發起便找地方躲了起來,電話關機,短信也不回複,還是那些債主找上門,董蓮才知道工程出事了。
她對工程之事知之甚少,陳國平平日裡不讓她接觸。結果到了最後關頭,還得董蓮對着賬本核對款項、資金流水。
家裡的房車、股票、基金、金銀首飾,所有固定資産和投資,能變賣的全部都變賣了。然而那些賬單就跟無底洞似的,拿到手的錢怎麼也沒法填滿。
偏偏債主日日來催,夜夜來讨,更有甚者,提了兩桶紅漆往門口的牆上潑。他們提筆,寫了大大的幾個字——
欠債還錢!
不是她不想還,實在是有心無力。
望着長長一摞欠款名單,董蓮焦頭爛額,有一段時間心情低落,甚至想過爬上高樓一躍而下,死了一了百了。
可她不能。
她還有個兒子。
她的兒子,自小聰明、懂事、優秀,很少讓她操心,照着原本的成長軌迹,他本該擁有一個光明美好的未來。
如果她撒手而去,陳國平那個軟蛋依舊躲在一旁,對兒子不管不顧,那陳曆怎麼辦?
董蓮賭不起。
從成為母親那天起,孩子便成了她唯一的軟肋。
董蓮放心不下陳曆,縱使崩潰壓抑,仍然選擇承擔責任。她對着債主發誓,一個個下跪乞求,乞求他們寬限些時日。
他們先前在外承包的工程還有些錢沒有及時收回,她已經打電話去催了,等彙款到賬,她一定會優先償還債務。
看在董蓮态度誠懇的份上,那些債主總算放棄去陳曆學校大門口堵人的想法。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董蓮受盡白眼,吃盡苦頭,總算将那些無底洞填得七七八八。
處理完陳國平留下的爛攤子,董蓮帶着陳曆離開老家住進了風光路。
母子兩人決心從零開始,一點點打拼、積攢,總算把日子越過越好。目前她工作穩定,陳曆學習優異,一切都朝着幸福美滿的方向奔去。
這次無論陳國平找上門來是忏悔,乞求他們原諒,抑或是向他們索要錢财,董蓮都不會妥協。
風光路是她和兒子最後的退路,避風的港灣,她絕不能讓陳國平再毀了它。
董蓮瞪着他,眼睛裡有一座即将潰堤的大壩,被她用身軀抵住了。
風沙迷人眼,異物感令人感到不适,董蓮伸手揉搓了兩下,最後看了陳國平一眼,下定決心轉身離開。
就在此時,陳國平掀了一把擋住眼睛的劉海,神情懶散地朝外吐了一口煙,眼神無意識地左右轉動,捕捉到隔了一條馬路的人影。
眼神頓住,兩秒後,他緩緩擡起頭。
夫妻二人隔着來往的車輛、人群,沉默地對視了整整兩分鐘。
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在他們對視的片刻,時間相對靜止了。
或許随着眼前塵土揚起的,除了分開前的憤恨,也夾雜着一絲往日的甜蜜。
董蓮眼中依舊有淚。
與之不同的,是陳國平那雙墨黑的眼睛,沉寂、無光,有太多沮喪、不滿。
偏偏這雙終日黯淡的眼睛,在看見董蓮的那刻,猶如惡犬撲食般,冒出亮晶晶的光芒。
“阿蓮,是你嗎阿蓮?”
陳國平激動的情緒開始翻湧,手裡頭的煙燃盡了也未發覺,直到手指被燙得瑟縮了下,才撇開那支煙。
“是我啊,陳國平,你老公陳國平!”
陳國平扯着粗粝的嗓子喊她,“老公”二字成了刺破沉默氛圍的尖針。董蓮眉頭緊鎖,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陳國平不欲多話,看準街道兩側暫時沒車通行,二話不說追了過來。
董蓮呼吸一滞,見狀轉身就跑,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常言道“善惡看嘴眼,貧富看手腳”,從董蓮見到陳國平的第一眼,就發現他始終耷拉着嘴角,蹲在馬路邊看來往行人,眼神躲躲閃閃。
他的面相,似乎有些改變。從溫潤儒雅變成刻薄不端。
董蓮大緻能猜到他這幾年在外過得并不怎麼樣,或許是手裡缺錢了,想要找他們要錢。
那更不能被他抓住了!
董蓮一鼓作氣,快走加慢跑,愣是憋着氣繞過了三四條街。
風光路的小巷子多,甩開一個不熟悉地形的人簡直輕而易舉。
董蓮拐了兩三個彎,拼命地往前跑了一段路,耳邊盡是呼啦啦的風聲。
風裡卷來昔日那些不堪入耳的讨債聲,“哐哐哐”的猛砸門,門外是聲淚俱下的控訴,也有無可奈何的乞求,更多的人叉腰破口大罵,那些污穢言語和警告威脅與她隔着一扇門,随着此起彼伏的撞門聲,全都“咚咚咚”地落在了她的心裡。
跑到最後,已經累得氣喘籲籲,董蓮依舊不停提醒自己——
往前跑,不要停!不要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