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曆記憶力還算不錯,他記得陳國平幾年前體檢,血糖已經超出正常範圍,按理應該少喝飲料。
“喝什麼水啊!”
陳國平今晚見到陳曆,情緒明顯激動興奮,眼角眉梢挂着笑,說話的音量也擡高不少。
“咱們父子倆這麼多年沒見,今天好不容易見到,當然是要喝酒!”
“還要喝得盡興,不醉不歸!”
最好兩個人都喝得不省人事,讓董蓮來接他回家。
陳國平心裡那點小算盤打得噼裡啪啦,說話間,他向服務員要了幾瓶啤酒,不等服務員拿來開瓶器,對着桌角“咚咚咚”,連着撬開了三瓶酒瓶蓋子。
他先給陳曆倒了一杯,然後才把自己面前的杯子滿上。
“來,這第一杯是爸爸敬你的,恭喜你考上理想的大學。”
“将來你找到好工作賺了大錢,可千萬不要忘記爸爸從小到大對你的付出!”
說完,舉起杯子在半空中示意了下,仰頭一飲而盡。喝完了,嘴角挂幾滴液體,陳國平百感交集,思緒萬千。
“這幾年爸爸沒在你們身邊,難為你和媽媽兩個人。不過現在好了,爸爸回來了,我們一家子又可以在一起生活,我會繼續給你做喜歡吃的菜,跟你一起去打球,我們……”
陳國平不停抒發他美好的暢想,陳曆出聲打斷他。
“爸,上菜了,先吃飯。”
陳曆看向他的眼神很平靜,全然沒有久别重逢後的激動。
他給陳國平遞了一雙筷子,神情淡漠疏離。
陳國平不得不閉嘴,因心緒澎湃而舉在半空的手怯怯縮回。
桌面擺了五道菜,其中有一盤花生米,又香又酥脆,是絕佳的下酒菜。陳國平用筷子夾着嘗了幾粒,忍不住豎起大拇指。
沒吃幾口菜,他先就着花生米喝了兩瓶酒。
喝過酒後,臉頰泛紅,中年男人因酒精而騰起萬千感慨,劃拉了兩口米飯,開始邊夾菜邊訴說這幾年在外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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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事發,陳國平沒有第一時間往外跑,而是躲到了離家兩公裡的旅館。
手機始終關機,因為一開機就會被那些催債的電話打爆,他本想等讨債人都消停點了,再聯系董蓮變賣家裡的房車,轉走陳曆的學籍,一家人到外面過日子。
然而還不等他實施自己的想法,人先被抓個正着。
那天他在旅館待得沒勁,下樓買煙,撞見當時手下的三個工人蹲在馬路牙子上啃饅頭,盡管當時他頭戴帽子,嘴上套了口罩,全副武裝出門,仍是被工人一眼認出。
他們看見他,雙眼冒光,仿佛前來索命的惡鬼,丢掉饅頭直起身,追着他連跑三條街。
陳國平跑得氣喘籲籲,不時回頭查看,發現那幫人遇上紅燈也不管不顧地闖過來,就跟不要命似的。
好在陳國平打小在這片區長大,對路況極其熟悉,領着他們拐過兩條路口,終于把他們甩在身後。
這次事件之後,工友們天天在偶遇他的旅館附近轉悠,他們叫來更多幫手,十幾個人輪流候着,手裡拎着家夥什,精神抖擻。
陳國平意識到他再不離開,被抓到恐怕得活活剝下一層皮。
于是他連夜收拾行李,買了火車票,躲去外省。
人近中年,突然換一個地方生活,氣候環境不同,飲食習慣不同,自然感到不适應。
不過陳國平最開始手頭有點小錢,租了個大房子,每天吃吃喝喝,過得倒也不拮據。
陳國平去的小鎮不如家鄉繁華,人均GDP更是比不得省内。魚龍混雜的地方,突然冒出個揮錢如糞土的人,自然引起了無數人注意。
存了壞心思的人主動找上前來,同他攀談,與他稱兄道弟,帶他去洗腳城按摩、到夜總會唱歌,最後帶他去了賭場。
起先大家玩得并不大,赢赢輸輸都有,待他上頭之後,那些人便帶他去了更高級豪華的賭場。陳國平到底是幹工程的,交往過形形色色的人,這些人上來就對他熱情、豪爽,令他隐隐約約感到不對勁。
他想過逃跑,但被人押回了賭桌上。
人在他鄉,舉目無親,當十幾雙兇狠的眼睛對着他,他當真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
果不其然,在那張為他而設的賭桌上,陳國平将之前赢的錢全部吐了出去,不僅如此,還搭上了随身攜帶的一塊腕表。
這塊腕表是當年家裡還闊綽時,董蓮出國旅遊買給他的生日禮物,折合人民币五萬八。
他本來想着等将來實在走投無路了,再将腕表出掉,賣個好價錢,至少能夠幫他撐一撐目前難捱的日子。
誰知遇上了這個專門給他挖的陷阱。
人言吃一塹長一智,誰知陳國平卻不服氣,明明都被放出來了,還跑回賭場鬧事,嚷嚷着要報警把他們都抓了去。
這還了得?
賭場的負責人聽了,立馬叫了幾位打手将他拖去賭場旁的小巷子裡,将他揍得鼻青臉腫不說,順手還把他随身攜帶的零錢都掏個精光。
陳國平被打得癱倒在地,蜷縮着身子,雙臂不停地抖動。
他仰着頭,對領頭人怒目而視,表情明顯不服氣。
這一眼,直接收獲領頭人的巴掌。“啪啪”兩聲,清脆響亮。
陳國平被扇得眼冒金星,腦子一片空白,還沒等他開罵,領頭人朝他啐了一口,猖狂、不屑的笑聲在巷子裡久久回蕩。
陳國平被打得慘不忍睹,不敢去醫院就醫,他怕醫生護士報警。
現在警察辦案都是聯網的,他欠了那麼大一筆錢,估計一露面就會被逮。
他隻能到附近藥店買點藥,湊活着在租的房子裡睡了大半個月。
身子還沒完全修養好,老家那邊傳來消息,說是董蓮把家裡的固定資産和一些金銀首飾全部變賣了拿去抵賬,那些鬧事的人才漸漸消停,不再整日整夜地蹲守在家門口。
董蓮賣完房子沒多久,就帶陳曆離開了家。他們叫了一輛小型貨車,把家裡所剩無幾的家具、電器都帶走了。
他們具體去了哪裡,大家都不知道。隻知道是董蓮那邊的遠房親戚,可憐母子兩人無處可去,給他們騰了房子。那遠房親戚早年出國做生意,賺得盆滿缽滿,如今已經全家定居在外面,老家空着也是空着,索性讓他們住進來。
這些年陳國平做工程,資産收入加起來,千萬有餘,過慣了好日子一夜之間突然返貧,人的心理落差太大。
他聽完消息,全身莫名洩了氣。
回去面對一貧如洗的家庭,重新奮鬥,從頭再來,實在沒有意思。
反正董蓮和陳曆已經尋到去處,他沒了後顧之憂,索性徹底放棄回家的念頭,在外省安頓下來。
床上躺了兩三個月,陳國平眼瞧着錢包越來越癟,于是在租的小區附近找了個卸貨的工作,工資不多,好在能養活自己。
說到此處,陳國平的聲音漸漸矮了下去,他似乎在回憶,筷子不停地夾着面前的菜。
他自然知道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萬萬不能讓陳曆知曉。
事情發生在他離開家的第二年,全國迎來難得一見的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