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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是個寒冬。
白天的溫度罕見地降至零下,所有人都期待着一場大雪,結果盼了一天,都沒等來雪。正當大家意興闌珊,敗興而歸時,深夜的天空卻忽然下起鵝毛大雪。
陳國平在那張冰冷的床上翻來覆去,左右睡不着,于是披了件外套,到家附近的燒烤攤喝酒。
正是這次出門,讓他結識了那位剛從不夜城下班的洗腳妹。
洗腳妹沒有一個正經名字,她身邊的同事都叫她——小花。
小花年紀不大,三十左右的樣子,家在遍地黃沙的大西北一個落後、貧窮的農村。
高中辍學,僅僅因為村裡人一句“一個女孩子,書讀那麼好做什麼?将來還不是要嫁人生孩子”。
二十出頭,她就被父母嫁給了隔壁村的一個男人。那男人身無長處,邋遢、不講衛生,脾氣也不好,喝醉了酒就愛打人。
她逃過兩次,每次回家求救都會被父母送回去,于是她又會挨上一頓更毒的打。
幾次三番,小花累了。
她不再逃,而是開始偷偷攢錢。
大西北不缺勞動力,因此她能幹的活不多,每月隻能零碎的攢一點點。等她攢到足夠逃離婆家的錢,已是兩年後。
然而那時,她被查出懷孕了。
懷孕了的小花被視作累贅,整個孕期反複孕吐,沒了工作,在家裡也幫不上什麼忙。
男人無法在她身上洩憤,便去外面偷吃。
偷吃也不知道藏好,被出門購買嬰兒奶瓶的小花撞個正着,她氣得上前要說法,沒留神腳邊的香蕉皮,不小心摔個四腳朝天,鮮紅的血液從她下半身嘩啦啦往外流。
送到醫院撿回一條命,孩子卻沒保住。
男人不但不心疼,反倒怪她孕期亂跑,一個孩子都留不住,沒用。
出軌背叛,流産住院,在小花身心都最脆弱的時候,周遭隻有責怪和謾罵的聲音,就連她的父母,都勸她息事甯人。
小花心神俱疲。
她哭不出來,眼淚全咽回了肚子裡。
流産後,男人主動把她送回家,讓她的父母照顧,她這才得以在家休息整整一個月。
待身體精力恢複了七八成,她買了一張東行的車票,瞞着家人從那個村落逃了出來。
她要離開這片土地,徹徹底底地從那個男人的巴掌裡飛出來。
小花一路東行,一路求職,然而她文憑不高,但凡好點的連鎖公司,都因學曆原因拒絕了她。
人想活着就得吃飯,要吃飯就需要錢。
大城市藏龍卧虎,小花不過是隻最渺小的蝼蟻,沒有傍身之技,她隻能在小餐館做服務員謀求生活。
直到後來,小花經人介紹來到不夜城。
——一家對外宣稱正規營業的按摩店,項目包括洗腳、采耳、護膚等。
金碧輝煌的大樓,锃亮的大理石地面,都照映出她生澀、無知的臉龐。
不過這張臉并非沒有可取之處,至少,她年輕漂亮。小花長着一雙讓男人見了心生憐憫的大眼睛,閉嘴不言時最楚楚可憐。
大堂經理見她第一眼便決定留下她,并給了她一份按摩的工作。
這份工作,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它不僅僅需要按摩客戶的肩膀、腰背,有時候甚至需要進行一些擦邊服務。
小花剛開始并不适應,每次從房間出來都紅了眼眶,低着頭貼着牆面走。但幾次過後,她便從容接受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畢竟,不是這份工作需要她,而是她需要這份工作。
小花并不抗拒那些男人的手在她身上撫摸、流連,比起所謂“老公”的巴掌和拳打腳踢,她甯願周旋于不同男人之間。
他們是她的客戶,服務他們至少能讓她拿到了一筆不錯的工資。
至少,她不用每天面對黃土,以淚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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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無依無靠、漂流在外的女人,遇見一位孤獨寂寞的男人,無疑天雷勾地火。
燒烤攤前,陳國平請她吃了幾串烤肉,跟她碰了幾次杯,他們就這麼輕而易舉地厮混到了一起。
這個寒冷的冬天,他們決定彼此取暖,結伴共度。
陳國平和小花相差十幾歲,共同語言不多,偏偏在生活上挺契合。
小花從不過問他的往事,畢竟他年近五十,在他們那個小村莊,甚至都是可以當爺爺的年齡。孤身在外漂泊的人,誰沒幾個故事?
小花心知肚明,所以,她不問。
當然,小花也不太情願講述她的過往,兩個人起初客套、禮貌地對待彼此。
直到某個夏夜,他們沒有夜班,吃過晚飯後去附近的小公園散步,恍若一對恩愛夫妻。
走着走着,小花突然流下眼淚,蹲下身抱着雙臂哭泣。
那夜,他們買了幾瓶酒,走到一條寬敞清澈的溪流邊,對着天幕那輪明月幹了兩瓶酒,慢慢傾訴衷腸。
陳國平終于知道小花身上的故事。
年過半百的他,早練就了一顆堅硬心腸,極少有故事能夠打動他。可他這回,非但沒有看低小花,反倒起了憐惜之情。
那夜之後,他們之間的關系更加确定、穩固。
小花為了他辭去不夜城的工作,找了個商場銷售的工作,工資雖然不比從前,不過兩人抱團取暖,好過一人苦苦掙紮。
偏偏天不遂人願,小花在去年年中查出癌症,晚期。
吃不下飯,走不動路,身體漸漸消瘦,神智也變得不清,陳國平散盡家财眼睜睜看着她的生命從面前消逝,卻别無他法。
小花去世後,他在那個空蕩蕩的房間守了兩個月,度過新年後,決定回老家找尋妻女。
經曆過小花的生死,他居然開始期待家庭圓滿、老有所依。
然而當他在風光路蹲守大半月,好難得才蹲到董蓮,她卻對他避之不及。
那種冷漠、不屑的眼神刺痛了他,所以上次他才不管不顧扇了董蓮兩巴掌,并搶走她的錢以示懲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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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
陳國平拿筷子的手緩緩停住了,剛剛路上遇到鄰居問陳曆怎麼突然回來了。對啊,今天周四,應該是上學時間。
他怎麼突然回家了?
該不會是董蓮打電話跟他告狀了?
陳國平氣得咬了咬牙,有些心虛地看向陳曆。
“爸想說什麼,就直說吧。”
陳曆捕捉到他的視線,慢騰騰放下碗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