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公挺胸仰首,長呼氣,氣流沖擊喉嚨發出低沉的響聲。
“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天使王征讨虎方,王應遵從。” 折公後之正色,向王行大禮,群臣附和。
王歸站起身來,诏令擇日征伐虎方,言辭振奮。
宮中某處,樂工合聲哼唱,曲調就好像旭日下染成橘紅色的怆水一樣蜿蜒,悠長……
雨後,空氣裡浸潤着一股泥土馨香的氣味。一張挂在青翠喬木枝桠間的蛛網,沾滿了水珠,蜘蛛靜靜地縮在蛛網的中心。輕風一起,蛛網在陽光下微微晃動,折射的陽光閃爍出璀璨的光澤。
隕生宮中,穿着青白色絲綢衣服的商王歸,坐在寬闊到不像是床的卧榻側邊。石制的卧榻下一根根蜷曲成方形的石頭樹枝,拱起平坦的石制床闆,石頭樹枝上長着寥寥幾片柔嫩的樹葉,樹葉隻能存在兩三柱香的功夫,便完成了從萌芽到枯萎飄落的一生。腳下的地闆一片昏暗,隻有偶爾幾條波動着圈圈青光的巽鯉遊弋,才能看到透明的地闆下是一汪清澈透底的水池。王歸心無旁骛的看着床上躺着的年輕女人。女人穿着幾件輕薄的紗衣,掩在被子下的腹部高高隆起,也許産期将至。床榻四周勾撩起的帷幔被穿過宮室的清風吹動。王歸輕握住女人的手。
“冷嗎?風有點大吧。”王歸迎向宮外柔和的日光,看着女人藏在陰影裡彎曲且高挺的鼻梁,他把右手貼在女人面頰上,用拇指輕輕擦過女人潤澤而有些發白的嘴唇。
女人露出笑容,輕快抖了抖頭,似乎不是很有氣力。女人開闊又飽滿的額頭下,眉毛像兩隻一字一樣平展,略寬而疏密有緻,眉尾尖尖。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就被小巧緊實的卧蠶擠成月牙的形狀。
“前些日子和大臣們議論了對虎方的态度。”王歸說。
“君王要打仗嗎?”女人抿了下嘴唇。一雙杏眼因為稍有些内雙的緣故,顯出幾分堅毅果決的氣質。
“嗯,打。”語氣堅定明了。
“可是前不久才吞并了人方,打了好幾仗,這樣可以嗎?”
“沒有辦法,公族們在王廷的勢力越來越大,不能就這樣放任不管,”王歸輕呼氣,“予想讓三公來壓制他們。”
“妾父親?”女人問。
“嗯。”
“君王相信他嗎?”女人眉頭微挑,輕聲問道。
“風公畢竟是予的老師,在東方嬴姓諸國中也是有德行的長者。”
“歸,你要親征虎方嗎?”女人的語氣有些擔心,作為王歸的妻子也是最信賴倚重的臣子,她清楚虎方并非善類。
王歸輕輕将妻子的手貼緊自己的臉頰,說:“不會,予聽說予叔叔的方國有些不安分,予必須留在大邑商。“
“那要讓妾父親去将兵?”
“不,讓折公去,你父親要留在予身邊幫予處理國事。”
王後撫摸商王歸的臉,問他:“折公?可以信賴他嗎?”
“予會讓可靠的大臣跟着他的,”王歸答到,“不會讓他作主帥。但願他能建立功勳,予也好借此擡高三公的勢力。而且東北的虎方和西北的豨戎一直是我商方的心腹大患。” 王歸示意立于一旁的侍女喚樂師過來。
“如果妾能出征……”王後尋着王歸的目光看去,長呼吸。順着從殿門橫照進來的微光,王後露在被子外的胸部掩在陰影裡,随着呼吸好像山嶽一樣緩緩起伏。
王歸撫摸妻子隆起的腹部,“夫人隻管安心修養就好。”
“來,結。”王歸轉身使另一側朝着王後嬴結坐下,用力将王後慢慢扶起,從被子裡溢出甘甜溫熱的氣息,王歸将子結的脖頸枕在自己的懷裡,揉捏王後的肩膀,弗敢用力,“總是躺着會很累吧。”
“躺着怎麼會累,”子結笑起來,看着天花闆上綴着點點銀光的一團混沌,像是夜晚的星空。子結右手撫摸自己的大肚子,又挪身往王歸懷裡擠了擠,仰起圓滿的下巴問,“大王覺得是男孩還是女孩?”
“不知道,”王歸說,又遲疑了片刻,想起自己作為子姓商帝國的第三十代君主,已經三十有三卻仍然沒有兒子,不免憂慮了起來,“也許是個男孩吧。”
“要是女孩怎麼辦?”子結皺起眉頭質問。
“都好,我們可以一起共度的春秋還很漫長,不用着急。”王歸握住子結的下巴和脖頸揉捏,另一隻手順着她的胳膊探去;子結就自己把手予他握住,油綠透亮的玉镯順着瓊脂似的皮膚滑到手肘上一些。
樂工在王後殿外的走廊上坐下,用洞箫吹奏起樂曲,樂聲一從宮殿中傳出,就立刻被不羁的風神箕伯拉住手腕,拂過蔥郁的山林,飛向雲山遮覆的天空,穿越年年去而複歸的雁群,傳到天地間每一個遵循上天秩序而存在的生命耳中;就像百年前商湯、武丁也曾聽到這樣的歌聲一樣,上天使萬物随着時間演替更疊向前且永不回頭的意志,如同汩汩而去的河水不能阻擋。怅恨啊,怅恨,在人間生命所不能察覺的冥冥之中,曆代商帝們的在天之靈感于天意而共同反複呻吟險峻又洶湧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