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說。”
“最近是不是老有個買菜的夥夫來買藥?”
“嗯。”
“他買些什麼?”
“啧,”夥計一臉費勁的樣子,“有茯苓、酸棗仁、砂仁、桑寄生、紫蘇、菟絲子,嗯……白術……還有艾葉香和麝香。”
“這些……”族尹中暗念,有随口對夥計應付道:“行,你忙吧。”于是小跑到乞丐邊,就直接彎腰低聲問道:“那群人最近一次來是什麼時候?”
“就您來前一會。”
貞罔大驚,追問:“往哪走了?”
乞丐也吓了下,指着菜市口另一頭:“就那兒。”
“長啥樣?”
“五大三粗,帶個鬥笠,灰藍色短褐,推個車兒。”
族尹急忙向那邊跑了兩步,又拐回來,扯下腰間佩玉,對乞丐說:“日落之前我要是沒回來,你就帶着這個去官府,讓他們順着菜葉子找我,”貞罔又強調說,“你一定要那麼做,如果我因為你沒能履行約定而死了,那麼就是你殺了我。”唬得的乞丐直連連點頭答應。
族尹轉身沖向一個菜攤子,随手抓起一把苋菜,農婦本能的拽住他的手腕。
“哎呀,欠着!”猛地一甩,兇狠地說,就朝南邊跑去。
那要飯的被貞罔一番突然的陳詞震得心有餘悸,于是便橫下心來一直盯着太陽附近,想就這樣等着将要日落的時候。他看着看着便被熾明的日光晃得昏昏蒙蒙,眼前漸漸白茫茫擠侵一切,腦袋一懵,竟昏睡過去。
另一邊跑了三四百步路,仍未看到生人。“該是找不到了?”貞罔琢磨起來,“不對,不對,常人都是上午買菜,對方總是下午來,恐怕是住在城外路途遙遠,就這條路繼續下去應該沒錯。”貞罔便繼續朝着往南邊城郊外的路跑去。果不其然,在差不多郊外的地方看到了那個推車的生人。貞罔調和氣息,鎮定姿态跟了上去。
兩人就這樣,一個默默地走着,一個悄悄地跟着,從郊區走到村落,從村落走到密林間的道路。不知不覺,明晃晃太陽又向西挪了幾個刻度。貞罔也絲毫沒有想起折返的意思,本能和責任就像飛禽走獸的習性那樣牢牢套在他的脖頸上,牽引着他在這條野草叢生,間雜蛛網的路上一步一步越走越深,終于再無回頭的可能。
終于,推車的夥夫終于在幾幢臨時搭建的破木屋前停了下來。貞罔躲在一棵大樹後面窺視,看見一群光着膀子,身形健碩的青年男子忙着搬東西。那些人的發式各異,有的人前額剃成短發,後腦卻蓄長發绾成短粗的辮子,有的又直接披散頭發;所有人都有類似青銅大鼎上異獸圖案的文身,但是多數人文身隻是到脖子以下,個别人甚至臉上也滿是。期間一些人則穿着造型誇張,裝飾有皮毛,鳥羽,玉石的血紅色長袍,或是戴着青面獠牙的傩戲面具,巫人樣子,從房屋裡進進出出,像是用不着做苦力活。貞罔看不到房子裡有些什麼,隻看到幾幢破房子後,一座五丈多高、嵌滿人頭的方土丘赫然聳立。雖然族尹早就見過這座京觀,仍看得頭皮脊背發麻。祝方陳舊的旗幟、破碎的車輪、幹戈、甲盾,肆意的插在丘壁上。朽骨上爬滿了血紅色的鬼畫符。有的人頭就隻有頭發若即若離的粘連着夯土,枯腐的皮膚緊貼着骷髅,眼皮縮在空洞的眶窩裡,隻露出短短的小縫,嘴巴大張曝露着兩排殘缺外翻的黃牙,就這樣吊着,搖搖欲墜的樣子。京觀邊上到處是風吹雨刷下來的骷髅,兵甲。匕入一帶民間常傳聞陰雨天這附近能聽到人聲哀嚎,平日裡不是迫不得已誰會來這種地方?
京觀、草藥、巫人……京觀、草藥、巫人……京觀、草藥、巫人……京觀、草藥、巫人、骷髅、幹戈、夷人、孕婦,終葵貞罔似有所悟!突然,感覺脖頸有熱氣喘息,窸窸窣窣隐隐作祟。貞罔驚忙扭頭,正對着八隻四對梭葉形人眼倒着緊挨在面前。從頭到腳反複幾陣汗毛倒豎。那八隻媚眼齊眨了一下。族尹貞罔好像胸肚間刺痛,慢慢低下頭去——看見一隻潔白修長的女人手,将握着的抛光銀短劍插進身體。衣衫滲出殷紅一片。耳邊心跳聲如悶鼓,頭腦脊骨好似被無形的大手緊緊攥住,隻覺得身體輕飄飄勉強站住。水潤的小嘴口角微翹,貞罔怔怔看着那女人手稍松了一下,又立刻更緊握住劍柄轉了半圈後,緩緩抽出。鮮血從傷口汩汩而出。終葵貞罔拼命大口呼吸,試圖鎮定情緒,然而眼前卻從土地看到樹林,看到天空。
天,天啊。天,真是真實,明朗又湛藍,絲絲雲彩,真的是絲絲分明的雲彩。“快吃,待會涼了就不甜了。”老婦聲。于是貞罔一邊看着明朗又湛藍的天空,一邊咬起手裡的桂花糖,祖母的胳膊勒住他的肚子,他站在橋欄杆上,望着天空,突然感覺無比的真實,眼睛看到的藍天,舌頭嘗到的甘甜,耳朵聽到的街市喧鬧,身體感到奶奶臂膀的束縛,一切都無比的真實。貞罔伸出手去觸摸蒼天,然而百姓、親人、故鄉、大商,所有往事和眼前的藍天,一點點泛白,泛紅,最後化為烏有。
那結羅氏女人從腰間紗裙下一根蛛絲抽出沾粘在樹枝上,兩隻腳踝帶着金镯子的光腳,合十壓在蛛絲上,身體倒挂半空,腰間又兩條光腿随意勾放着,兩隻手翻看檢查着族尹貞罔的屍體,另兩隻手擦着銀劍上的血迹。
咣,咚咚咚咚。
一顆人頭在陰暗房間的木地闆上滾了幾圈。房間正座上正準備戴上傩戲面具,耳垂挂着雙頭蛇形雲雷紋耳環的中年男人停住手上的動作,朝新鮮的人頭瞥了一眼,又繼續戴起面具。
“都殺了?”中年男人問。
“隻一個。”結羅氏女人回答。
“行吧。”
到了子夜,玉蟾散發出皎白的光芒,和黛藍的夜色均勻混在一起,像是懸滞在空中似的。匕入城的街道靜悄悄,一些人家窗戶縫裡還透出燭光。不是安生河的波紋映着孱弱的月光,很難分辨時間走得快慢。
祝方京觀處,南方的夷人已經消停下來。寂靜中一串木門打開的吱吱聲。
“出來!”夷人将木屋裡的十二位孕婦趕出房間。孕婦們被帶到一圈火盆架子圍起來的空地上,圍坐下來,身邊都放着點燃的艾葉香。昏暗中,憑着昏晦的火光,可以看到孕婦們周圍站了十幾個人,不管是穿着普通的,還是巫蔔樣子的,脖子上都挂着一個大金環,金環底下墜着個金鎖,壓在胸膛上。巫蔔的傩神面具和夷民男人滿臉的夔獸文身,在飄忽的火光中格外可憎。孕婦彼此緊挨,窺看着身邊,不敢露出恐懼的神情。
老要飯的慢慢醒來,滿是睡意神志不清的發現已經夜深,于是大喊着朝官府跑去,沒走幾步,攔腰撞上安生河岸邊的欄杆,翻身栽倒過去,一頭紮入水中,溺死了。
夜邃月挪。
子時三刻,更夫夜行。
梆響一聲。
走獸歸穴,果鋪關門閉窗。
為首巫人身着紅衣,頭戴傩神面具,用匕首在手心刻下“訴”字,走入場中。蹲步,招魂幡高舉指天。衆人不寒而栗。
梆響兩聲。
群鳥栖止,老漁夫掩門熄燈。
群巫起舞晃鈴。侍從以柳樹枝沾麝香水揮滴孕婦身上,柳枝枯萎。為首巫人擰身,搖頭。所有艾葉香煙擰成幾縷,鑽入孕婦鼻孔。孕婦哀嚎臨盆。衆人諱妒潮心。
梆響三聲。
人間歸寂寂,隻有深巷微弱嬰兒啼哭聲。
鑼鼓喧天,笛聲嗚咽,為首巫人翹首蹬腿揚幡姿态癫狂,衆巫人擡左臂,抑右肢,搖鈴轉身飛裙繞場前行。
主巫劈幡。
衆巫砸鈴。
鑼鼓聲停。
火盆一齊熄滅。
黑暗中傳來連續嬰兒啼哭。
一縷白布從暝曚中飄下,落在為首巫人仰起的傩神面具上。巫人伸手将白布抓下,透過面具下的眼睛,側頭端詳,那掩在夜幕中的面具都似乎有了耐人尋味的神情。周身再聽不到聲音。巫人面具下挑起眉頭,不知怎麼神不守舍。忽然他怒火中燒,繼而嫉妒、驚恐、悲傷,七情六欲像浪潮一樣輪番從頭到腳沖刷全身,肉身前後搖搖晃晃站不住身,三魂七魄如同掀起的指甲一般與肉身若即若離。他沒察覺到周圍早已經混亂不堪。同行随從巫人紛紛瘋叫起來,相互毆打,扯斷金鎖項圈。不少人當場被勒掐毆打緻死。
暝曚亂象之中,屍青的氣霧翻騰而起,辨不清氣霧那形狀是不是屍身、幹戈、旗幟和戰馬!耳邊尚沒聽到,頭腦卻回蕩死人的哀嚎!
“哈!”為首巫人竭盡全力伸出手心大喝。然而仍停不住兩萬陰兵像是屍身沒在穢水中躊躇前行的步伐。
“不,不不不不不……”那巫人驚得止不住低聲歎道,又突然轉身大喊:“跑!跑!跑!”剛邁開步子,從氣霧中一柄長戈驟然在他脖子前成形,倏地一拽,尚未完成步伐的身軀順勢直直栽倒,□□當即化成臭氣,潰爛成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