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天是沐日,就後天去吧,去了以後,要是真的涼快,咱們就在湖邊住個十天半月。”
“那好,兒臣一會兒去找太宰榮丕安排安排。”
夜晚,在和太宰丕商量過之後,隗和回到自己府中,打發了姬妾,獨自一人回到卧房。屋内沒有點燈,月光從紗窗透射在桌案上,隗和走近桌案,看見桌上的竹蟲。隗和輕輕将竹蟲拿起,借着月光,神情惆怅地審視。
驟而以蟲砸牆,竹蟲掉在不明之處……
數日後,看崖的山路上,一隊車馬駛向山頂的上乙湖。
從館舍後院出來,約摸走六十步到湖邊。隗和從湖水中冒出頭來,猛吸了口氣,向岸邊草地遊去。
嘩啦水花四濺,右邊被宕姬跟着照顧的隗知滿開心地向隗和撩水,隗和也立刻逗笑着朝幼弟回撩了幾下。
宕姬忙拉住知滿胳膊訓斥說:“不準在你太子兄面前造次。”
“庶母言重了,弟弟正是愛玩的年紀,随他鬧吧。”隗和半身站在水中道。
“太子快去吧,大王正在那等你呢。”宕姬假笑道。
隗和也假笑着點點頭,便走上湖岸草地,兩名宮女上前伺候隗和擦幹身體,穿上衣衫。前面草坡上一頂傘蓋下,王姿正坐在席子上,靠着憑幾和跪坐在旁邊的虞招攀談,大概是在詢問有關商方的事情,禁軍侍衛長魁梧身穿常服,握着佩劍立在一旁。
“父王喚兒臣何事?”隗和站在魁梧身旁,作揖道。
“哦哦,原來是和兒啊。”王姿正和虞招聊着,突然聽到身後隗和的聲音,“來,陪為父到這湖邊轉一轉,看看這好風景。”說着,王姿站起身來,走到隗和身邊,拍拍他的肩膀,指着湖邊說:“走吧。”
上午太陽還不算熱,山頂又常有湖風吹拂。四人走在湖邊,湖水四周皆是茂盛的樹木,對岸草地上開着一片白色為主的野花,就像是苜蓿麥飯上撒的面粉一樣。
“你們看那有隻老虎呢。”鬼王隗姿指着天上唯一一朵雲彩道。
“欸,還真挺像。”虞招贊歎。
“是兩頭老虎。”隗和笑道,“湖裡還有一頭呢。”
“底下那頭還挺兇的。”魁梧看着湖中倒映的雲天說,湖中雲彩的影子随着風吹起的波紋掙動。
四人又朝前走了沒幾步,目光便繞過湖那邊伸進水中的湖涘。
“大王快看那有個美人。”虞招突然大聲道。
“哪?”隗姿急問。
虞招往更靠近湖水處跑了三步,指着湖對岸。
隗姿忙朝湖水跑去,一步跳上湖水中一塊裸露的岩石,“果然是個美人!”隗姿驚歎,看到對面草地上一位少女側身坐着,雖然距離太遠看不清五官,其身形卻如回首梳理羽毛的天鵝一般綽約。
“快快快!”隗姿連催,轉身從石頭上跳下,“找艘渡船來,孤要去與美人相會,快快快……”
另外三人四處望望,爾後面面相觑,一籌莫展。
“大王,臣看這件事還是緩一緩吧。”虞招道
“緩一緩?為什麼?”王姿瞪眼。
“您看那邊。”虞招朝宕姬等衆人所在擡了擡下巴。
隗姿順着看去,一下子沉默起來,眼珠轉轉,道:“是緩緩,緩緩……”卻又依依不舍回望對岸美人,“啧,可待會這美人走了如何是好啊。”
“大王不要急,大王不要急。”虞招連忙安撫,“臣有主意了,臣有主意了。”
“大夫快講。”王姿道。
“大王不如現在就讓太宰開膳,等宕姬帶着公子知滿到了大廳用膳,您就假意肚子疼要如廁,然後讓太子以替您拿衣服扇扇子為由,您和太子兩個人趁機乘小船渡到對岸與美人相見,大王看這樣行嗎?”
“行行行。”
侍衛長魁梧焦急道:“大王和太子去不安全,不如臣也跟着吧。”
虞招躁怒道:“哎,去那麼多人還不讓宕姬起疑?況且您長得那麼兇悍,萬一吓着美人怎麼辦?”
“對,對,大夫快去辦吧。”王姿握住虞招的手,眼睛還時時眺望美人。
不一會兒,衆人在館舍廳堂用膳,宕姬帶着公子知滿還抱怨着午飯吃得太早。正用膳間,王姿故意做出一副不舒服的樣子,手裡筷子隻翻菜,卻不夾來吃。
宕姬一眼就看出來王姿有心等她開口,嘴角帶過一絲笑意,溫柔地問:“大王這是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嘛。”
“诶,孤肚子痛,你們先吃着,孤去去就來。”王姿壓低語調,慢慢地說,旋即起身離席。
“兒臣來伺候父王。”隗和也忙起身。
“大王又不是不會如廁,太子去幹什麼。”宕姬譏諷道。
“呃……父王年紀大了。”隗和應付道。
宕姬隻哼了一聲,就隻顧着自己用膳。
那邊鬼王與太子一出館舍便着急忙慌的朝湖邊直直跑去。
“這有隻小舟。”隗和喚道,自己已經先登上木舟,拿起船棹。等王姿一上船,隗和随即劃起船來。小船在被微風吹起細細漣漪的水面前進,打算繞過延伸進水中的湖渚。
“美人還在嗎?”正踱步,王姿突然焦急地問。
“在,剛剛放風的寺人還報告說那少女仍在。”隗和站在船頭,一邊劃船,一邊說。
“那就好,那就好。”王姿搓手。
小船将要渡過橫在湖中的渚岸時,隗和突然低聲喊道:“父王快看!那少女就在對岸。”
“哪?”王姿一聽,兩步跨上船頭,瞧對面張望,“在哪?”
“那裡。”隗和停止劃船,指着似是而非處,任船随餘力而動,“就在那,您再往前走點。”
“哪呢?孤怎麼還沒看到?”王姿更往船邊靠近,手遮額頭眺望。
“美人在孤隐恨中呢!”隗和切齒,一腳猛蹬。
撲通一聲,水浪打濕隗和半身。
“和兒……唔……和兒……”水中鬼王掙紮。
隗和舉起船棹使勁向其父連砸,其中一下砸偏在船上,頓時震得隗和雙手生疼。
沒多久,鬼王隗姿便停止了掙紮。隗和不放心仍用船棹将隗姿頭按在水中憋了好一會兒,确定王姿必死才窺看四周,趴在船上将隗姿衣領拽過勾在船側鈎子上,拖着王姿的屍體将船朝湖渚後劃去。将要轉進湖渚後時,隗和朝岸邊大聲叫嚷:
“大王溺水了!大王溺水了!快來人!快來人!大王溺水了!”
看到有人從館舍後門飛跑而出隗和才将船劃入湖渚後,登上岸邊。
那邊廳堂中,衆人已經用完膳食,虞招便主動問公子知滿要不要玩投壺,小孩子一聽高興得很,立刻催人取來箭矢與銅壺,和虞招比試着朝壺中扔箭。
突然,一名侍衛闖進廳堂,大聲報告:“大王掉湖裡了!”
全場大驚,魁梧立刻帶着侍衛們朝湖邊狂奔,虞招握住還未投出去的箭矢也趕過去。
侍衛們跑到湖邊,看見遠處湖中一隗姿身形服飾之人正在水中撲騰。
魁梧趕緊命令:“還愣着幹什麼!快下去救大王!”
于是懂得水性的侍衛紛紛丢下武器甲胄,跑入湖中,剩下魁梧等一幹不會遊泳的士卒站在岸邊着急。
忽地一人被踢入水中。“下去救王!不會遊泳也去救王!”後面虞招大喊,朝禁衛們踢踹,所有士卒們紛紛被趕入水中。
當所有禁衛們都遊入水中深處時,虞招火急火燎地回頭對魁梧喊:“大夫快看!大王好像抽筋了!”
“啊?”魁梧聽後又往水中走了幾步盯看。
“兵不刑天兵不可動不法地兵不可措刑法不入兵不可成……”魁梧身後虞招盯着手中箭矢速速默念,然而箭矢并沒反應,虞招惑而晃晃手又念一遍箭矢仍然沒反應。索性虞招扭轉身軀,一步大踏,整個上身扯拽臂膀如同鞭子劈掃将手中箭矢捶入魁梧脖頸。
魁梧猝然倒地,夾緊脖子臉憋通紅青筋暴起,兩手攥住箭杆身體畸形地蜷曲。虞招抽出魁梧佩劍,朝魁梧腰上捅進去,魁梧艱難分出一隻手想要推開虞招,卻疼的使不上力氣,隻“啊啊”的呻吟。虞招用力扭動劍柄慢慢将魁梧内髒絞碎。
虞招站起身來,從胸口抽出一條紅色絲巾,在風中高舉;湖中溺水的“鬼王”亦不再掙紮,從懷中抽出一條紅絲巾高舉。一時樹林中如刀擦砥石幾百口翹首刀齊刷刷亮出,鮮虞沱率三隊武士從樹林中跑出,兩隊手執弓箭将整個湖泊圍住,另一隊朝館舍而去。
圍湖武士用弓箭射殺湖中鬼王侍衛,湖中頓時浮起數十具死屍,活下的人潛入水中憋氣,不敢浮出水面。
“誰露頭殺誰!”虞招甩手而去。
“唯!”武士齊聲。
館舍中厮殺後隗和麾下士卒處決所有俘虜,一顆人頭朝門邊滾去未停被虞招進門一腳踢開。宕姬與公子知滿被武士逼在廳堂中,母子緊緊相擁,瑟瑟發抖。
“完了?”虞招在宕姬母子邊停下,背手仰頭看着宕姬母子。
鮮虞沱握住佩劍撇嘴側目道:“宕姬兄妹作亂,其黨羽已盡數誅殺。留下禍首等候新王即位後發落!”措辭分明,大義凜然。
“小人!”宕姬尖着嗓子嘶喊。
“再叫把你舌頭割了!”鮮虞沱駁斥,“帶下去。”又吩咐左右。
“太子呢?”虞招問。
“樹林裡呢。”鮮虞沱答。
“太子在幹嘛。”虞招又問。
鮮虞沱看了下地面,為難道:“私事。”
“叢崖城還有宕姬父母和三個堂兄一個幼弟,趁他們還沒反應過來現在回去把他們全部騙出來殺掉,一個也不要留下。”虞招一氣說完朝館舍門口走去。
叢崖鬼王宮中先王隗姿會見大臣的宮殿中,隗和正站在主座的台陛前,各大家族公卿大夫與虞招、鮮虞沱圍站在宮殿中間,宕姬與自己的兒子隗知滿緊緊抱在一起,目光瑟縮的看着身邊的權貴們。鮮虞沱手中拿着一根展開的卷軸,像是在大聲陳述卷軸上所書的宕姬母子罪狀。少頃,鮮虞沱突然将卷軸摔在地上,指着宕姬的鼻子一副怒叱狀,随後兩名鬼方王宮禁衛一人捧着一尊酒爵,一人握着刀走進殿中。隻見禁衛一下将酒爵杵到宕姬面前,宕姬抱着兒子挑眉瞪眼後退了半步,于是禁衛更進一步,宕姬又向後退了一步伸出右手擋在酒樽前,霜唇似不停地重複着同樣的話。隗和突然朝鮮虞沱看去,随即鮮虞沱向前大踏一步揮袖大喊樣子。兩名禁衛立刻抓住宕姬肩膀,将她和公子知滿拉開,食指拇指掐握着黛藍色透白的面頰,舉起酒爵将酒液灌進宕姬口中。宕姬喝完爵中之酒,神情絕望的小步後退,頓時哽咽了一下,抿着嘴一絲鮮血從口角溢出,宕姬眯起三隻泛着淚光的眼睛,深情地看着正扶着他嚎哭的兒子,伸手最後一次摸了兒子的面頰,便一下側身倒地死了。躺倒在胭紅地毯上那具美人的屍身,一隻帶着脂白玉镯的細長手臂手勢舒緩地攤在地上,墨色的綢衣壓在弦月樣腰窩與豐滿的臀胯上,一如往日橫卧在床榻上那樣美妙,隻是此刻别多了些風情。隗和望着宕姬的遺體,也覺得今日的庶母——格外的美麗啊。
一轉眼虞招、鮮虞沱與火正大夫榮姻跟在隗和身後在密閉的長廊中向前走。
“火正姻。”隗和向前走着,說。
“臣在。”火正榮姻應答。
“你是王弟知滿的新老師,孤的弟弟心髒一直不好,孤擔心到達封地後他可能立刻就會心疾發作而死,你要好好照顧他,明白嗎?”隗和道,最後三字語氣頗怪。
老頭兒一下站住,愣了片刻,答到:“臣明白。”
虞招接過話柄:“依照原先的安排,臣已經向僭君們發文稱您打算正式允許僭君們稱王,但是他們仍得奉您為天子,并且每月向您進貢。”
“嗯。”隗和應了一聲。
“另外太子您登基的典禮已經準備好了。”虞招邊走邊說。
隗和蓦地停下,回頭面無表情看着虞招,将手中佩劍劍首壓在虞招胸口,少時才擠出一句話:“叫我鬼王睚臣。”繼而回身前進。
“唯,大王。”虞招松口氣,跟了上去……
旭日東升,叢崖山頂迎着初升的太陽,隗睚臣一人赤裸上身站在懸崖邊将一座座孤峰盡收眼中。慶賀新王登基的文武之樂将連奏七七四十九天。悠長鐘聲一響,睚臣将發梢金箍取下,散開頭發踏步半蹲,仰臉神情肅穆看着兩隻手臂一高一低伸向蒼天;随後扭動身軀複扭動身軀再扭動身軀與手臂,繼而雙臂橫伸兩側;鼓聲一響,睚臣跨步慢慢後退,向上看、向下看、向左看、向右看凝視,驟然側身曲擡右腿,兩手作蘭花指環在身側上方,旋即高舉左臂,右手如刀斧般戳出,繞圓行走一周;回至原處,漸漸鼓聲雷動,睚臣雙臂如猛禽展翅,面目猙獰而顫頭跺腳。
“咿!”
睚臣伸五指身體像火苗一樣上蹿;随後睚臣兩腿來回提起,雙手似大樹枝蔓一樣向周身延展抖動;緊接着睚臣兩臂仿佛同浪濤翻滾般反複掄圓;鼓铙穿插交響,睚臣握緊雙拳,繃緊筋骨,使橫折收放地臂膀大腿如大地一般豪邁;片晌又作打鐵劈斧狀。
“哈!”
睚臣神情驚駭,左手動作好比數次拿住惡鬼,抓與身前為右手斬殺;霎時彎腰低頭踏步擡手甩發,面前千百峰崖上無數國人正生息勞作,睚臣雙手交互于胸前橫掃。
倏忽大風陡起,千裡蒼翠山林一齊在風中搖曳,寬廣蒼天縷縷流雲随大氣旋轉延伸。睚臣面對初升的太陽,立在山崖之頂,蒼天之下,大氣之中,長發被風托着向側身飄蕩,挺胸而立的身軀随呼吸緩緩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