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看了眼手中木牍:“雲氣花钿十一金一銀四大一壯貝,金烏花钿十二金一銀貝,土山桃樹花钿二十金一銀十六麼貝,大人們是新客,照例零頭抹了,一共五十六金貝。”
子烏聽價皺了下眉頭,看向殷今職道:“夠嗎?不夠賒着。”
“夠的。”殷今職掂了掂錢袋回到,“不過午飯要想吃好點恐怕得賒賬了。”
子烏眯眼呶嘴。
“兄長。”那邊女眷們款款而來。
子烏看見起身贊歎道:“呵,這都是誰家的美人啊,我還以為大序宮化作人形了呢。”
“兄長你摸,”銅蟲筆直站定,兩手抱胸,閉眼歪頭微笑道,“真的有風。”像是在用心感受微風的樣子,實則心中又期待又害羞,索性兩眼一閉。
子烏順着銅蟲心意用食指指節去觸摸銅蟲淚堂花钿,“嗯,真的有風。”子烏道,又正好看向銅蟲身後的簡應,女工為了配合花钿,順帶為她還換了個發式,将劉海斜至一側。
簡應目光正撞見子烏,霎時紅了臉,垂下睫毛,看向别側。在子烏看來,這面色反而與花钿相得益彰。
“殷大夫,”殷今職結賬回來,乘戌迤一見他便問道,“這花钿适合我麼?”
“嗯,好看。”殷今職低聲回道,語氣平實。
“怎麼生分了?”子烏疑惑而笑着調侃,“小時候不都是叫今職哥哥嗎?今職随我在庶長府做事才一年多而已。”
乘戌迤抿嘴低頭不回,銅蟲見狀一把挽過乘戌迤手臂:“殷大夫聽着高興。”
“高興就好,”子烏笑道,“走吧,到街市盡頭大概就正午了,老師說上山路口處有家食肆手藝很好,前年才開張,我們在那裡吃過下午就上山祭拜女娲。”
随後一行人下樓離開,踏着階梯道路往上走,期間也看看雜耍或是手藝貨,偶然遇到有賣風筝的,子烏便提議說山上有一處适合放風筝的闊地,上山途中可以順路先放風筝,玩樂些時辰再去寺廟祭拜也來得及。
将近正午,五人逛到街市盡頭,乃是一小片鋪着石闆的闊地,打掃的非常幹淨,左邊即是公子射姑所言的食肆,右前方為一大片竹林與林間通往山上的石條路,闊地邊緣零零散散有一些擺攤的走卒販夫。那食肆客人進出十分熱鬧,看幌子除了餐飲,還做提供住宿的羁次,又是街市廟宇必經之處,想來這種地方生意也很難不景氣。隻是子烏與殷今職在門口看着這家香木朱漆的樓閣,都不免嘀咕能拿下這種鋪子得是個什麼豪橫的人物。
五人進入食肆,肆中傭人瞅見子烏腰間組玉以及幾人穿着便引五人穿過大堂,上樓梯進入内院。
“啊,好美。”隻上半身剛過樓梯頂,乘戌迤便感慨道,三名女眷不約而同牽手快步登上最後幾級階梯,進入内院。子烏與殷今職在後面相視一笑,心中都想着好歹都是公卿家中的女兒,能有什麼值得一驚一乍的?随後二人也跟着上去,單院内景色剛映入眼簾,子烏也确實被美到不禁睜大眼睛——一聲鹿鳴入目,見院内靠近正中位置一棵數丈高的老杏樹白花如串,樹下從山上垂瀑而來一股溪水向院子更深幽處而去,溪水邊水芹菖蒲錯落,山石側花木蘭草交織,如若是天然草木則太巧,是存心栽培則過妙。溪水邊正巧一公一母兩隻若物鹿低頭飲水,涼水在鹿透明的肚腹四肢中如何灌進胃腸打轉看得清楚。内院四周都是三層樓廂房,不時從某處傳來男女歡笑。
“這倒是稀罕玩意兒。”子烏指着若物鹿對殷今職說。
“嗯,我原以為整個母栖邑隻有嬴姓公族的花園内才養得起這種東西,沒想到這平民都能來往的街市竟也藏有,”殷今職道,“這不是山上的吧。”
“嗯,以前沒見過,應該是圈養的。”
子烏繼續跟着引路的傭人行走,過了院内小溪上木闆橋,景色大緻也賞盡,子烏才回味過來這驚人之美是借外面樸素的街道、大堂與之對比有意設計,怨不得為何會讓常漫步于諸侯園林的自己都覺得耳目一新,其實無非是花草,非是如此,能差别到哪呢?想到這裡,子烏反而對這家店鋪主人更加好奇了,這種審美,絕不是普通商人所能有。
過了内院,傭人引幾人登上棧道,進入一排依山丘陡坡而建的閣樓。
“兩位府君與家眷看這一排選哪間?”傭人低頭彎腰問。
子烏掃了一眼,指着手邊的道:“就這間吧。”
随後五人進入廂房,殷今職與子烏并派背門席位坐下,女眷們則在左手靠欄杆一排席位坐下。正如子烏所期盼,這第一間面對欄杆而坐,剛好能将左手食肆内院的溪水杏樹,與前方遠處母栖城邑遠景盡收眼底。
兩名生着狸貓耳尾的幸俚氏婢女走進房間擺放餐具,傭人在子烏面前桌案展開帛書菜單,值日的掌櫃親自來問道:“客人們想吃些什麼?我們這裡都是得時令的菜品,野味也有熟悉的獵人漁夫送貨,野豬、鹧鸪、鲥魚或是别的,客官們想要我們都有活的現殺現做。”
“你們有想吃的東西嗎?”
衆人皆搖頭,銅蟲看看四周道:“兄長決定吧。”
子烏聽後将手按在帛書上,輕輕推開道:“這樣,全部上當季的瓜果蔬菜,凡是肉食都要鮮的,你看着合适上五個人的飯菜,要有葷有素,魚獸鳥齊備,一濃一淡兩湯,就這樣吧。”
“幾位要喝些什麼?”傭人一邊在牍片上刻字一邊詢問。
“你們喝什麼?”子烏問。
銅蟲看了眼簡應道:“我口渴了,想要不甜的。”
“我想要些酸甜的。”子烏聽見簡應一路上難得要求一次。
“我都行。”乘戌迤笑道。
“那就玫瑰維止小種紅茶、酸梅湯,”子烏說着扭頭挑眉看向一旁殷今職,見他正一手托腮倚在桌案上。
“酒。”殷今職果斷道。
“善釀。”子烏看向傭人道。
“記下了。”傭人道,“府君想要個什麼熏香?”
“應景的就行。”
“好,小的退下了,您有事吩咐婢女就行。”
“嗯……”子烏回應,“欸,等等。”
“您說。”那邊傭人還沒走一步。
“今天節日,膳後上五份青團。”子烏道。
“這個您放心,我們家節慶菜都是必送的。”傭人回。
子烏微微點頭,“好。”
衆人等餐談笑了須臾,子烏得意問:“如何?我選的這一間,美景一覽無餘。”
此時房間中間薄紗屏風後面,隐隐綽綽幾名歌伎或是抱着古琴,或是拿着竹笛,從地闆下走上來,應該是樓下連接着樂伎婢女們休息的房間。待她們坐好便開始演奏樂曲,房間幸俚婢女也添加完香料點燃屏風前銅香爐,一股香煙緩緩散開。
“我們坐這位置又看不全。”銅蟲怼道。
子烏挑眉笑道:“那你們去屏風前坐。”
“屏風前不也得往右扭頭才看全?”銅蟲又怼。
子烏笑而不語。
“我們換換?”殷今職識趣道。
“好啊。”銅蟲接道,嘴角似有得逞之意,乘戌迤把頭低下。
殷今職正有起身動作,哪知子烏一把按住他的手笑道:“别了,咱倆喝酒。”
“哈哈,那就沒辦法了。”殷今職又坐正,看着嬴銅蟲道。
說笑間,幸俚女們已經開始按次序上菜,子烏邀今職幹杯,衆人動起刀匙碗筷用膳。一旁有臣子共飲,身前是美人們說笑,放眼望去又是一派美景,子烏心中覺得這一餐真是格外快樂。半個時辰後,随着收尾的青團呈上已有一會兒,殷今職喚食肆值日的掌櫃前來。
“一共是六十金貝整,”掌櫃彎腰搓手道,“您看是現結還是記賬?”
“賒着,”殷今職接過報賬的牍片細細查看時回答,牍片上寫着“香粉蒸時蔬一銀貝、鹵煮鹧鸪一金一銅貝……酸菜鲥魚一金一銀貝……莼菜魚翅羹三金一銀貝……”殷今職看完擡頭繼續道,“記在風方公子嬴射姑名下。”
掌櫃頓時瞪大眼睛,遲疑道:“敢問諸位是公子射姑的……呵呵,我們店裡規矩,得弄清客人與記名之人的關系。”
“外甥。”子烏答。
“哦?”掌櫃大驚,旋即跪下行禮道,“殿下萬福攸同。”
子烏瞧着一頭霧水,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掌櫃跪在地上作揖笑道:“不瞞您說,公子射姑、公子當車乃至太子伯艱都是我們這裡常客,還有大夫從籲也經常随太子一起來,他們與我家主人都是好友,說不定我家主人與殿下也熟識。”
子烏來了興緻,追問:“你家主人是誰?”
“我家主人姓嬴,子車氏,名諱豹。”掌櫃回答。
“原來是庶長的弟弟,”子烏心中疑惑全消,“你起來吧。”
“謝殿下。”
“其實我和你家主人真不熟,不過和你家主人的兄長子車慮倒是熟識,他對我還頗為照顧。”子烏道。
“我家主人兄長的親友自然也是我家主人的親友,諸位既是故交,又是新客,那這一單就記在我家主人名下了。”
“哦?你做得了你家主人的主?”子烏逗問。
“殿下說笑了,我家主人向來熱情好客,重義輕财,如果讓我家主人知道這一單沒免,一定會責備我們失了禮數的。”掌櫃谄笑道。
“好吧,那這個情我就收下了,”子烏道,“下次見了他我會當面道謝的。”
“嘿嘿,是。”
子烏攜女眷們離席,下棧道時,子烏正好與簡應并肩而行,不知是想緩解尴尬,還是真心好奇,簡應開口問:“子車豹是大人物嗎?”
子烏先是為簡應問話而驚訝,而後回答:“是很有名,他是風方庶長子車慮的親弟弟,子車慮父母早逝,長兄為父,很寵這個弟弟,給了他不少田地和産業,還舉薦他跟着公子執于在行人院做事。聽說子車豹極其富有,卻又輕視錢财,與人來往出手闊綽,加之身為行人,所以朋友遍布各方國,隻有鳄方的寵臣胡拙常在名聲和财富上與之并稱。”
“哦,知道了。”簡應輕聲慢慢道。
“午膳合你的心意嗎?”子烏一時想問便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嗯。”簡應抿嘴笑着點頭。
子烏瞧見簡應的笑容亦覺溫柔,也随之微笑,但轉瞬回味心中卻倍感苦澀,惶惶不安,臉上笑容怔住,慢慢褪去。心中想捋順這惶恐的緣由,卻完全想不出什麼道理。陰郁着臉默不作聲随大家離開食肆,踏上山路走了一段,才好像找到緣由,全因那笑容好像離自己無比遙遠,是嗎?難說,畢竟思索了那麼久,那笑容的一瞬離此時确實已經遠去了。
子烏深呼吸,撇開這莫名其妙的情緒,感同于山林間秀麗的風光,還有女眷們的歡聲笑語,子烏心情又開朗起來。
走了快有半個時辰,一行人來到接近山頂處之字路口,順路前行是一片寬廣的草地,許是年年歲歲踏足的遊客太多,這片山上平坦之地長不出樹來;反向往上不到數十丈便是女娲廟。草地上已有許多人正在放風筝,銅蟲便催促子烏将風筝拼好。
“來啊。”銅蟲拿着帛布燕子風筝招呼簡應與乘戌迤,三人各持着線輪,一人拽着一面風筝往草地中心走走停停。不多時,乘戌迤和簡應的風筝都升了起來,隻有銅蟲蹙着眉頭,還在艱難地拉拽着風筝跑步。
銅蟲一邊瞟看乘戌迤與簡應的風筝在天空中,與大大小小數十面遊人的風筝并立翺翔,一邊又急躁的頻頻扯動風筝線,扯得風筝細木架逆着風彎曲變形,瞧着風筝燕子就好像是病恹恹強拍翅膀在飛,但凡翅膀少拍一下都會随時掉下似的。越是心中焦急,就越是專注,以至于銅蟲小步快走全然忘記留心身後,蓦地撞在什麼人身上。銅蟲才回頭,子烏卻已伸出手勾住正在飄墜的風筝線,銅蟲蹙起眉,站住不動,癡癡地看着子烏。
“來啊,線要不夠了。”子烏手抹着線繩随自己步伐邊拉扯邊放線,銅蟲聽見便握着線輪跟跑起來,也随着子烏的動作轉動線輪。
在草地往返三四次間,兩人的燕子也終于高飛。仍是銅蟲握着線輪,子烏手指勾着細繩,一手放眉間遮光,站在原地得意瞧着風筝,銅蟲隻看着子烏。
“你走在前面,我走在後面,一切都會順利的。”銅蟲輕聲道,不知是不是自言自語。
“嗯。”子烏聽見後目光轉在銅蟲雙眸上,肯定道。銅蟲眼神亦回應子烏,對視一霎,銅蟲垂下頭會心而笑……
女娲廟中,娲皇神像低眉慈目似端詳着台壁前跪坐閉目行揖禮的五人,乘戌迤雙手故意擡高至嘴邊,斜眼看着身旁殷今職,銅蟲則審視着子烏的背影,而子烏、簡應、殷今職各自正視着神像默想所祈求之事。
申時,鐘鼓聲起,正殿女娲像後,陽光透過房頂玄窗照在正殿後牆的大禹諸侯郊祭女娲壁畫上,壁畫上河流、人物、還有山林間的秀木、連理枝,古今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