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喧鬧的街市中,子烏蓦地回過神來,問道:“對了,現在不是初秋嗎?怎麼這裡會有如此大片的紅梅盛開。”
從籲雖為司掌禽獸草木的山虞出身,卻也隻與殷今職面面相觑,茫然樣子。嬴射姑反倒神色如常,觀幾人似乎都不知曉其中緣故便手指着路邊一株紅梅樹道:“那裡不就有棵紅梅樹麼,你們去看看自然明白了。”
四人便朝着近旁的紅梅樹走去,拈着樹枝才發現,這些竟都不是真樹,樹幹與枝桠應該是玉石籽料切去的石皮接成,而枝桠上的點點梅花,實際都是紅珊瑚,紅梅邑原來是那麼個紅梅。
“古時紅梅邑倒也确實因多梅樹而得名,”嬴射姑道,“隻是後來随着水路的疏通開始有大量珠寶首飾匠人在此逗留,年月一久,加工珊瑚璞玉留下的邊角料堆積如山,本來都是随意丢到城外掩埋掉的,也不知道是誰起的頭,等此地名聲傳于荊揚百姓之口時,已是滿城的珊瑚玉樹了。”
走到通往更遠離岸邊街道的岔路口時,四人正好看見之前濮人的車輛停靠在路口邊販賣奴隸的房屋外,車上木桶蓋子掀開在一旁,水灑的車上地上都是,兩名諸夏男子在濮人吵吼聲中正将一名鲛人從車上往店裡擡,子烏觀察着奄奄一息的鲛人,與濮人還是有所不同,雖同是魚身,但鲛人臉面猙獰醜陋,身上也無鱗片,如江豚一般光滑。
子烏剛扭頭看向從籲,從籲卻早料到子烏所想,捋着絡腮胡未問先答:“百濮,諸夏苗裔,人之屬;鲛人,夷狄之屬。兩者種性習俗皆相去甚遠,卻同生活于湖沼江河中,水又是流淌善變之物,一旦漲落改道,雙方時常有争執鬥毆之事。時過境遷,已經算是世仇了,雖然各地狀況不同,但如今彼此照面往往都不需要有什麼仇怨,擡手就是一刀,百濮捕捉鲛人販賣不是怪事。”
就這樣遊覽完幾乎整座津渡街市,離正午仍有一個時辰,子烏四人索性就近挑了家食肆,要了四碗雜菇黍米湯面,吃完歇息稍許,便回到船上。四人已歸,時間仍有盈餘,隻是到了未時在紅梅下船的空鋪位仍有幾個沒賣出去,船家舍不得,即使再三有乘客催促開船,仍硬拖着,最後未時過了一半,那幾個空位還沒有賣出去,船家才在乘客的謾罵聲中悻悻開拔。此後兩天确實如之前所了解的那樣再未停船,好在後半段刮了一整天東風,所以僅僅兩日後的深夜,正在船艙内熟睡的四人便被一陣粗暴的梆子與吆喝聲吵醒,船員快步對着船艙内通鋪與廂房挨個叫嚷舂台到了。子烏被迫坐起在床上,一旁鋪位殷今職将燭台點亮。子烏聽着身邊幾人穿衣服的摩擦聲,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也不知道誰碰了碰他的臂膀,子烏側頭看見有人手将自己的衣服遞來,便一把拽住,順勢披在身上,外衣在半空騰展的瞬間遮蔽燭光,使狹小的廂房刹那閃過巨大的黑影,如窗外黑夜一般。
星月夜下,子烏、從籲與殷今職黑黢黢的身影立在船?闆前數丈處,從籲與殷今職腳邊各放着一擔子行李。深夜的舂台渡口并不安靜,可是雖然嘀咕聲不覺于耳,聲調卻都很清冷,說的話語也往往很簡短,隻偶爾傳來船上工人的吆喝聲讓人清醒許多。三人站了有個幾刻,一輛馬車駛到子烏他們面前,黑夜中嬴射姑的身影從模糊的馬車邊界上下來,隻聽見嬴射姑熟悉的音色說了些什麼,也無非就是接下來的行程安排,言罷幾人便将行李抱到車上。
行駛的車輿中,子烏回頭看了眼星空河流間船舶放下風帆的影子,顯得十分寂寥,不知是不是秋夜落寒,子烏覺得腮幫子在咬的很緊。由于船上十分無聊,前一日幾人早早便睡下,停船後并未在舂台停留,而是連夜趕路,到第二日上午,子烏等人乘坐的馬車已經出舂台城很久了。隻是舂台這裡山丘衆多,道路崎岖輾轉,有時經過高處豁然無山之處,還能看見修建于一小片低窪盆地的舂台邑,還有穿山而出的泯江,望着實際上幾人也沒走很遠,“這裡山太多了。”子烏眺望着舂台邑心想。
“我們要是不下船,能去到哪?”子烏漫不經心問,目光還看着遠處局促在三山環抱下的舂台邑。
“就到頭了,”公子射姑道,“最後一站就是舂台了。”
“為什麼?”子烏驚訝,“是因為參方緣故嗎?可是舂台已經是參方地界了,怎麼?不準深入?”
“王子誤會了,”嬴射姑笑道,“舂台再往北,了山便将泯江橫斷,船爬不得山,如何能過去?”
“啊?”子烏驚得皺起眉頭,感覺聽懂了,又感覺沒聽懂。
嬴射姑看子烏的神情便解釋道:“泯江自梁州而下,在荊州之東南撞上了山,灌向了山西面山腳的地喉洞,然而地喉洞終年有熱風噴發,愣是将泯江之水擡上天去,成了天下獨此一例‘河懸天上’的奇觀。河水灑瀉在了山之頂,分作百股溪流彙聚于了山之東,又有歲澤之水在舂台之西并入,于是複成澎湃之勢,從此經荊揚二州,東入大海。”
“竟然有如此奇妙景緻嗎?”子烏眯眼回望舂台方向,神思亦如風中鬓角幾絲散發般飄動,“可惜了,”子烏看向從籲,道,“可惜沒親眼看看。”
“哈哈,”從籲爽快笑起來,揉着腿邊狡獸的頭道,“主公不必苦惱,前路自有新山新水,何苦因為留戀已經錯過的僻壤,再錯過未曾見識過得壯麗絕景。況且王者志在天下,還是請您将這萬裡河山都縮于腳下吧。”
聽聞從籲之言,子烏喜形于色,道:“誠如大夫所信賴,烏豈敢不撐起商室社稷?”
“等您為商王,我們豈不是為諸侯?”從籲調侃道。
子烏一拍大腿,“當然!”果斷笑道。
于是車上四人都開懷大笑,笑聲停止後隻短暫安靜了一會兒,子烏又問道:“我曾經聽說了山上有隻異獸,名為吞須,可是真的?”
“臣也不曾見過,”從籲看了看嬴射姑,“但是從荊州的山虞聽過,應該确有其事。”
嬴射姑道:“傳言屬實,臣少年遊曆至了山時就曾親眼見過。”
“哦?細說說。”子烏屁股往前抹了抹,正在駕車的殷今職也扭身瞥了一眼。
“了山有一峰,名為戕王頂,”嬴射姑眯眼仰頭似在回憶,“臣年幼時曾經随君父應參方國君之邀赴舂台參加宴會,期間就去看過吞須,那時候還是平伯烏唇在位呢。戕王頂相鄰山上趴着一隻龐大的獸物,真的是十分巨大,我們沒靠近看,隻是遠遠眺望,卻也被其巨大所震撼,那獸物趴在一座矮山上,軀幹罩住整個山頭一直挨到快山腳位置。荊州之人稱其為吞須,其身形似蟾蜍,膚色漆黑而濕滑,鳥眼狼鼻,下巴垂着白色的胡須。沒有四肢,隻從該長出手腳的地方生出樹根樹冠,。臣記得那時同行的虞人說吞須全身滿是毒汁,草木捧之則枯萎,禽獸挨着就劇痛難忍。”
嬴射姑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這還不是最怪異的,最怪異是吞須身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金光篆字,臣也是後來才聽說,其實是三個字——‘頌王度’”,子烏聽着眯眼點頭,浮想聯翩樣子,嬴射姑繼續道,“在它背上,浮出出一個隻有半身的人樣東西,也是五官俱全,人像旁邊四隻臂膀從吞須背上生出,上面兩手握着念珠和雙頭矛,下面兩隻手合在一起。吞須始終朝着戕王頂鼓腹吹起,将戕王頂都吹了蘑菇形狀,瞧着搖搖欲墜。”
“卿知道吞須的來曆嗎?”子烏問。
“不知。”嬴射姑立答,“臣後來亦探尋過此事,竟連捕風捉影的傳聞都沒見,恐怕隻是有史以前這異獸便已經趴在那裡了。”
正當車上都陷入須臾沉默之時,從籲支吾開口:“嗯……”
子烏與嬴射姑一齊看向從籲,殷今職也再回身看了一眼,“各山河虞人間有些傳聞,”從籲撸着絡腮短胡道,“從前有虞人試着占蔔吞須來曆。”
“如何?”子烏問。
“據說卦辭晦澀含混,起卦虞人解讀是天命引渡聖人王歸魂的冥神。”
“哦?聖人王。”子烏像是自言自語,心中卻不禁揣度這卦辭所指聖人王莫非就是自己?
對面嬴射姑看見王子烏浮于眼角的得意神色,便搖頭笑道:“此卦不準。”
車上衆人看向嬴射姑,“吞須在了山何止萬年難道這聖人王竟如此難産?”
“呵呵,卿所言有理。”子烏道。
“吞須所待聖人王是誰不重要,”嬴射姑繼續道,“但天下萬民所待聖人王是誰卻很重要。”
山上土路藏在層層樹冠下,馬車在枝葉縫隙間不斷掠過,卻絲毫壓不住一陣陣笑語聲自枝桠下透出,車上人聲片刻便從山半腰轉至山陰面,繼而上了更遠一山,深遠山坳處傳來呦呦鹿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