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着胸口青絲而去,繞過一株梓樹,青絲輕飄飄斷掉,姒後之怔了下,仰頭看見閣樓陽台上,穿着黑紗幜衣的少婦正凝視東北方吹奏笛子。
“小人這就去召婦興下來見大王。”一旁閹人小聲道。
老頭兒稍稍揮手道:“不必了。”
長長舒了口氣,姒後之便轉身離去了……
失鄉者鄉愁,居鄉者愁鄉。
偶木尹府外,看着那株參天連理樹下所停華車還有列隊的衛兵,簡應放慢了腳步,剛剛族弟簡遵着急忙慌跑過來,對她說祖父簡度有急事要見他,聯系這别處來的車輛,簡應不禁感到緊張,胡想起來,“是鹿兒派人來接她了嗎?”她想,“難不成是祖父要将她嫁出去?會嗎?如果會,她又能嫁到哪呢?折方?穰方?甚至,會不會是給大國某個行将就木的卿大夫做妾?”簡應越想越害怕,腳步不覺都停下。身前一步,十五歲的簡遵轉身撓頭看着族姐,他不明白族姐怎麼忽然不走了,但覺得大人肯定有他不了解的道理。
駐足須臾,簡應心境稍能控住,便理清思緒想到,眼下天下大勢暗流湧動,尚不明朗,祖父為了有娀氏的前途考慮,也必不敢輕易将她嫁出,想到這裡簡應垂目側視無物,微微點頭,又快步向府門走去。
尹府院内,簡勝跟着族尹簡度正送折方太子姒咎與其家臣鄭人牢離去。
“族尹留步吧。”姒咎将邁出門去,側身對有娀氏族尹道,簡度聞言忙貓着背作揖,隻停步一瞬仍繼續跟在姒咎身後送行。
“欸——”耳邊傳來女子急歎,姒咎慌忙回頭正見簡應後退了半步,險些撞着。姒咎眼中偶木邑土牆土路間,簡應身着朱紅綢衣,領口袖口都綴着珠黑寶藍兩色的鳥羽,額前秀發分兩股從左右垂下繞向耳後,長頸所托玉卵面上,一雙鳳目正微微愠怒直視自己。本以大國太子身份莅臨有娀氏的姒咎,竟局促間,向簡應揖禮彎腰道:“在下一時未看路,吓着女公子了,還請見諒。”
簡應眉眼間羞惱随心而散,見對方這幅笨拙樣子反倒忍不住嘴角滲出笑容。對面男子直起身來,簡應仔細看清這比他高一頭多的壯碩男子,眼神中正而有貴氣,眉毛卻粗而眉尾散亂,好像平日意念很多很亂的樣子。
“應兒,還不快向太子咎道歉。”簡應正欲回答,忽聽見後面祖父教訓。
“簡應見過太子,無意擋住大人去路,還請您恕罪。”簡應忙屈腿欠身緻歉。
“不不,是我的錯。”姒咎道,左手在肚前攥了又攥。族尹簡度看着姒咎一下盯着簡應,一下又看向地面的樣子,目光猝然銳利起來,但又抿着嘴像是在思索。
“總之就是這件事,我們先去旅次休息一個時辰,”姒咎轉身對簡度作揖道,“勞請有娀尹快些準備,一個時辰後我們即動身前往折地,面見大王。”
簡應看見祖父将腰壓的很低,“有娀氏雖然貧寒,但現在已是下午,趕往折地少說也要數日,太子不嫌棄可以先在偶木住一夜,明日一早老朽再随您出發。”
一旁鄭人牢瞧見太子咎側目抛來眼色,立刻駁道:“有娀氏冒犯大王在先,怎麼?族尹您不心懷愧疚,想着趕緊親往我折王面前謝罪,還打算先商量一晚怎麼狡辯嗎?我王有令,要有娀氏族尹即刻前往折地謝罪,不可有絲毫耽擱,王命明确,你還是快點吧,别耽誤了時候,路上自有我折方羁次可以過夜,您操得不是心。”
“是是是,請太子與大夫息怒……”
看着爺爺卑微樣子,簡應氣不過,鼓足勇氣道:“太子您!”
“應兒!”簡度神色驚慌厲聲打斷道,“不得放肆!”
“您……”簡應被祖父吓了一跳,雖将話音收到低如蚊嗡,還是出口:“您也太欺負人了……”
“應兒!”簡度再斥道,又扭臉和馴顔色對太子咎道,“太子莫怪,女孩幼稚,不懂得您是為了有娀氏着想才如此說話。”
“人牢,你太過了,上車去。”姒咎看着簡應眼紅含淚樣子,忍不住故作責備臣子狀。待鄭人牢那邊上車,姒咎安撫有娀氏衆人道,“我就先離開了,待會出發,衆位盡管寬心,隻要族尹誠心誠意向大王緻歉,咎,自會保簡大夫無恙。”
“好好好,太子請先歇着去,老朽簡單吩咐下,馬上動身。”
“咳,咳,随我進來。”目送太子車隊離去後,族尹簡度立刻走進院門道。
簡應、簡期賜、簡勝與簡遵都随其進去。
室内,簡遵正默默将方才招待太子咎的茶水撤去。衆人皆不作聲,簡度喝着水,擡眼瞄了眼,視野正落在簡應身上,也不知怎麼就來了火氣,簡度驟而将水杯重重放在木桌上,斥責道:“我不是讓你别再穿風方的衣服了嗎。”
“我……”簡應先吓得一怔,欲言又止,隻覺得委屈。
“咱們有娀氏窮弱之邦,”簡度可能心中也能體諒少女的愛美之心,又或為送幼時簡應去做人質,現在反倒接她回來受苦而覺有虧,可以感到他語氣和藹很多,“大國的衣裳不該出現在偶木。”
簡應吸了吸鼻子,拂幹兩頰淚痕,她什麼都不想說——雖然都是親人,但也都是再陌生不過的親人。強行将她甩給風方,又不容拒絕将她召回,現在還莫名其妙朝她發火,看她穿着礙眼;簡應覺得在這無理之地沒什麼好說的,再也沒辦法回母栖邑也沒什麼好說的,等不見熊鹿兒兌現承諾都沒什麼好說的,能說什麼呢?說有什麼用呢?她隻不停的擦拭着眼淚。
“臭老頭兒。”簡應心裡罵,蠟燭火苗帶着簡應牆上影子抖了抖,還為方才門口心疼他而不值。
“呃……”簡勝怯生開口,“堂妹在母栖住了十幾年,怎麼可能那麼快住慣這裡,不過也隻是時間問題,日子久了自然就習慣了,叔祖您不必焦急。”
“老朽隻怕自己時日不多了……”語重心長道。
“叔……”簡勝剛想開口,簡度便擡手打斷。
“簡遵,你快去家廟備好東西,”小孩便點頭匆匆跑出去,簡度道,“期賜。”
“侄兒在。”
“老朽馬上就動身去折方,我離開這段時間,由簡應暫行族尹之責。”
簡應驚得瞪大眼睛,心中反複在想是不是自己聽錯了,不隻簡應,旁邊幾人也都震驚神情。
簡度又繼續道:“期賜,你是長輩,對有娀氏熟悉,這段時間你要盡心幫助應兒學習管理有娀氏的事務,不得有絲毫懈怠,明白嗎?”說到最後幾句,簡度陡然壓低語調,眼神近乎恫吓。
“明白。”簡期賜作揖低頭,行禮的雙手遮掩下不解看向簡應。
“簡勝,你與老朽同往折地向王請罪。”
“唯。”簡勝跪起行禮。
“應兒,”老頭一邊站起身,一邊喚她,“你随我來。”
簡應站起身來,剛剛事情突然,心中未及準備,所以一直不敢言語,現在趁着站起來,簡應正想開口推辭族尹之責,老頭兒卻似乎早料到她想法,趁她還沒開口,揮手輕聲催促:“快些。”
說完簡度便頭也不回大步走出房屋,簡應隻好跟上去。
北廂草堂内,深邃幽靜,四周台壁上供奉滿有娀氏曆代族尹的牌位,還有一盞盞長明燈。簡遵早已侍立在草堂西側一組編鐘前,與簡應曾見風方編鐘相比,有娀氏這一組隻有五口鐘,做工也粗樸的多。
“先跪下吧。”簡度走到正中桌案前俯身拾起三根香點燃插上,随即轉身對簡應道。
簡應此刻神情俨然如畏懼長輩的孩童,蹑手蹑腳跪下。她觀察供桌,上面除了銅熏爐還放着龜甲、蓍草、一隻鳥翅酒爵和一把人面匕首。
“鳴鐘。”有娀尹看向簡遵低聲,簡遵便熟練的用小錘在編鐘間敲了十下,旋律雖慢而簡單,卻讓人心中肅然起敬。
有娀尹與簡應并排跪下,朝祖宗的牌位叩拜起身自顧自道:“先祖在上,度為有娀氏族尹已有五十餘載。度性驽鈍,至今也不能參透人道興衰的規律,所以空耗光陰,使有娀氏窮困至此。現如今天下大勢詭谲難辨,更遠超度才智所能估量。今日大國遣使者問罪于有娀氏,度恐怕禍福難料,所以帶嫡孫女應祭拜祖宗,祈盼祖宗英靈能庇護簡應,庇護有娀氏。”
言罷簡度三次叩頭,簡應縱使别的不懂,也趕緊跟着行禮。當簡應再起身時,看見祖父已經在燒灼龜甲占蔔了。
火苗刺啦将龜甲一處燒的黢黑,簡應跪在旁邊靜靜看着……
迂久,啪的一聲龜甲裂開,簡度皺眉凝視龜甲裂痕,看了一會兒,簡度微微點頭,将龜甲放回供桌上,抓來蓍草捆,分組于身前地上擺弄。
“應兒。”老頭兒握着幾根蓍草道。
“嗯?”
“你懂占蔔之術嗎,在風方有學過嗎?”老頭兒問。
簡應心虛看向地面,“學過,我……以為女人不必要學這些,所以隻略懂。”
“也好,略懂也好,”老頭繼續數起蓍草,“往後跟簡勝慢慢學,勝兒博學而溫良,他會耐心教你。”
“好啊,好……”在分歸蓍草幾次後,老頭兒握着一捆蓍草指給簡應看,“貞吉,先祖諾。”
“不知祖父所求問什麼事?”簡應疑惑,但老頭兒并未理會她,隻将蓍草重新收納好放回供桌上,便抓起匕首,咬牙蹙鼻,顫抖着在手心劃開一道口子。
“爺爺……”簡應急忙伸手想去制止,但不知祖父意圖又将手停住,隻神情痛苦的看着祖父放下人面匕首,反複攥拳将血擠進鳥翅酒爵中。
簡度将血酒遞給簡應,“喝。”他隻道。
簡應咽了口唾沫,皺起眉頭,忍着抗拒接過酒爵,仰頭硬灌下去。
“咳——哕,哕……”簡應背身伏地連連幹嘔。
“哎……”簡度輕撫孫女後背,腦中正一團亂麻,數不清有多少事情還沒解決,但眼下什麼事都大不過跨越一座座大山奔赴折地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