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風吹開了潑墨的殘葉,卷起一堆無用的枯枝。
明明南風打在身上,該是回暖的,翁渟卻依舊手腳冰涼。
似是攀越了皚皚雪山,翁渟回到尚書堂時,周身精疲力盡。
西側處的廂房已有玄青司把守,想來是王坤的住處。
他隻是瞟了一眼,沒有過多停留,直直往裡走。
顔笠蹲坐在台階上,握着枝條攪動枯敗的葉子,枯葉飛舞成曼妙的旋兒。
她笑着擡眸,撞上了翁渟疲憊的眼。
“見到國公了?”她問。
翁渟無力地點點頭,不願多說。
她知道,每次見和翁家有關的人,翁渟都會不開心,所以她會盡力抽出身來陪他。
翁渟緊挨着她坐下,用腿掃了掃腳邊的落葉,緩緩問道:“入春了還有這麼多落葉?”
顔笠輕輕嗤笑了聲,“哪怕是夏天,也會有殘葉凋零,就像人生老病死那樣。”
“阿笠,你今天孤身上明政殿,怕嗎?”
此時已過未時,太陽稍稍偏西了些。斜照的光影割開石闆間的積潭,虛幻成泡影。
顔笠撓了撓頭,笑答道:“不怕的。有你,有柳大人,還有陛下。”
“可我總心有不安,應是過于擔心了吧。”翁渟自嘲地笑了笑。
“翁渟,你怎麼了?”顔笠察覺到不對,側過身去看着他。
翁渟慢慢擡手,嘗試去觸摸天地賜予的每一縷陽光,觸碰其上的溫度。
“阿笠。”他開口道,“每每見到翁展甯,我的心似乎都有一部分,在活生生地拉扯,很疼,疼得快要窒息。”
“那是一種獨屬于抛棄的悲哀。我甚至在他身上,從來找不到存在的意義,仿佛我的出現,就是上天開的一個玩笑,并沒有任何歸屬。”
“方才陛下讓他同我道歉,這感覺就格外強烈了些,耗盡了我所有的心力。隻有此時,我才發覺,先前所有的堆砌一瞬崩塌。翁渟,沒你想象得那麼堅強。”
終是吐露了一口氣,翁渟洩氣得蜷起身子,将自己封成了一座冰山。
顔笠挪了挪身子,靠過去,輕輕握住他冰涼的手。
她又何嘗不懂得。
天水牢裡的質問和鄙夷,她不是不在乎。
那種看外人般的眼神,她這輩子都忘不掉。
“翁渟,我們不能做的選擇太多了,太多的身不由己我們無法逆轉。可你,有福添,也有我。”
翁渟愣神地擡頭,眼中五味雜陳。
“我們不妨大膽走自己的路,既然他人并不會施舍我們一眼,我們便踏過這鬼火,去走我們的陽關道,好嗎?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沒有什麼話,比最後一句更重要。
雖然他們之間從未明說什麼,可暗戳戳的心思和未表明的心意,成了他們間心照不宣的默契。
翁渟深深地凝視着眼前之人,純粹得像一塊不曾雕飾的璞玉。
洞庭之外,則是桃源。
我越過洞庭山色,覽過萬千美好,可卻獨獨還是望向了你。
世外桃源,勝于世間所有美景。
更是我夢寐以求的歸宿與向往。
翁渟雙眸漸漸有了神,“阿笠,這話,我可是會記得一輩子的。”
顔笠笑眼盈盈,晃着腦袋:“我向來說到做到。”
許久了,他總想再等一等,等到清風霁月,海晏河清的那一天,他再給予承諾。
但此時他不想等了。
“阿笠,你的這句話,我用一顆心來換,你看付得起嗎?”
輪到顔笠腦袋一懵,不知是沒聽清,還是不敢信,她重複道:“付什麼?”
翁渟彎起眼笑了笑,“你的這句話,我不僅會記得一輩子,也會同樣承諾一輩子。阿笠,止川此生,隻想和你過一輩子。”
顔笠讀過太多的詩詞歌賦,陳表言書,都不及翁渟此刻真摯的眼神。
她點了點頭,感覺到翁渟的手回握住了她,笑道:“少師既開了口,那便不能反悔。”
“終生不棄。”
殘葉歸土,船舶回港,都有去處。
流浪之人不再孤獨,再殘存的心也會有其共振的靈魂。
很巧的是,那人就在眼前。
福添樂呵呵地從外面回來,不知傻樂些什麼,一進門就瞧見二人交握的雙手,霎時間紅了臉。
像過節時的年畫娃娃。
翁渟垂眸撣了撣土,問道:“太醫可來過了?”
福添回過眼去,相牽的手已經松開,他本覺得沒什麼,可臉就是自己燒了起來。
“人剛送來時,楊太醫就來過了。”
“可有跟你囑咐什麼?”
“不曾。隻跟玄青司的人說了幾句。”
翁渟點點頭,沒有再追問。
嘉和帝的那一句“照顧”,其實就是場面話。楊簡是個明事理的,明白不能和尚書堂中人牽上瓜葛。
“日後若是來尋你幫忙,推托即可。”他又叮囑了句。
“我明白的。”福添定定地答。
不知何時起,福添稚氣的臉上,多了分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穩重。